初见——内罗毕贫民窟

文/王媛 (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毕业生，毕业后前往肯尼亚）

从Kibera贫民窟回来，洗了个热水澡，沏杯茶，窝在客厅里面与室友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舒服的生活让我很快将那个灰黄色泛着恶臭的世界抛在脑后。直到看完了一场精致的法国电影，喝了两倍上好的普洱，捧着王小波的《青铜时代》读了半晌，总觉得定不下心来，那灰黄色的恶臭世界这才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它躺在内罗毕城西南角，四五平方公里的地方，密密麻麻铺满了房屋，拥挤着将近两百万人口。它就似一个被遗忘的马蜂窝，任何想要将它修补地圆润光滑的企图都将是徒劳，都将是自我安慰的行为。它是非洲最大的贫民窟，里面有几十座小学，有数百家来自世界各地的非政府组织，还有无数座破落的教堂 — 基督教、天主教、穆斯林……但无论是他们自己，肤色深浅不一的热心人士，甚至上帝本身，都无力、或是无心去做一点点改进；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保持着原本的模样，只是家家户户迎来一个又一个小孩，送走一个又一个年岁不等的逝者。在一个充满生机活力的城市里，Kibera自己形成一个小世界，里面的人有自己的游戏规则，而我们这些有着浅淡肤色自恃甚高的闯入者，在他们眼中，如同一只只身价不菲的猴儿，施舍了些许同情，买回去些故事；偶尔为他们带来些希望，但更多的是期待落空后的失望。

朋友的朋友住在Kibera的边缘，从小便生长在这片小世界当中，现在每天闲在家里，偶尔有一些想要了解贫民窟的人来，她便带他们四处转转，收些小费补贴补贴家用。她站在贫民窟的入口迎接我们，到这里四轮车便开不进去了，我们一行步行走向Kibera深处。她的英语不错，我们边走边聊，开始还有些避讳，到嘴边的敏感问题硬生生咽了回去；聊着聊着，我感觉她的世界对于我们是如此透明，她的回答很流畅，应是被很多与我们类似的人问起过，我于是放心得以充分彰显自己口无遮拦的本性。

她是家里第六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她有个长姐，15岁就怀上了第一个孩子。“这里少女早孕的事情多了去了！”看我皱眉，她解释道。

“你们不常用避孕套？”

“不用。因为宗教，这里的家庭学校都比较禁忌这些话题，所以孩子都不知道。很多父母在外面工作，晚上才着家，孩子自己做什么他们都不知道。而且去买避孕套大家也都不太好意思，更何况有那钱肯定都用在吃的上面了，不会先考虑买避孕套。”她满面含羞却解释的很详尽，我听了心里纳闷那些标榜在贫民窟发放免费避孕套的国际组织的那些箱避孕套都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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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姐姐她没考虑堕胎？”<wbr />我想若是在Kibera以外拉街上一个人问这问题铁定遭人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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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信基督教，不允许堕胎。<wbr />不过确实有些其他宗教的人去堕胎，<wbr />Kibera里面好多诊所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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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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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差不多3000先令吧（约合35美金，200人民币出头）<wbr />。这里面的诊所因为比较简陋，卫生条件也差，<wbr />很多医生都不是专业的，价格便宜，到外面的医院就贵了，去不起。<wbr />好多人在Kibera诊所里堕胎就因此死了。”听她说着，<wbr />我脸上肌肉抽紧，很不争气地呈现出遇到不洁物时的表情；<wbr />待意识过来，我立刻放松面部肌肉，向她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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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姐姐怀孕之后怎么办？结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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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必须结婚啊，也没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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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婚礼是在这里教堂办的吗？聘礼之类的东西有没？”<wbr />我记得之前与人聊起肯尼亚结婚习俗，<wbr />男方视家庭条件要给女方家几头牛做聘礼；<wbr />在Kibera送牛是不可能了，<wbr />但两匹布一台电视机啥的还是有可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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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她把那“没”字拖了老长回答我这可笑的问题，“<wbr />我们这里男的女的住在一起就算结婚了，<wbr />我知道你们住的地方结婚的时候要去拿一张纸，说这两个人结婚了，<wbr />我们这里没有，那男的也没钱，他们住一块儿就算事实上的结婚了。<w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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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姐姐愿意嫁给他不？她开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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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那时候哪懂啊，不愿意能咋办？她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wbr />现在一个人住，我们一家还要接济她呢，她又没有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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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男的呢？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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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啊，就走了呗，蛮正常的。他们结婚的时候才十来岁，<wbr />自己都还是孩子，没有收入来源，在一块儿压力多大，<wbr />受不了就走了。”她表情倒是正常，我没忍住冒出一句粗口，<wbr />好在是中文，她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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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继续走，Kibera之大，如没有向导，<wbr />我们铁定迷路走不出来。起初还有比较宽敞的路，<wbr />我们一行四人还能并排，再往深处去就只有一个跟着一个走，<wbr />要时刻小心足下，所谓路，<wbr />也就是两道墙之间的半米不足的小道一条，<wbr />垃圾洗澡水甚至大小便占了小道的大半，黑黢黢的，<wbr />泛着油光冒着臭气，其间参杂着塑料袋菜叶子破凉鞋和死小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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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位刚生产不到一年的妇人家里小坐了一会儿，<wbr />我把那不到一岁脸蛋黝黑长得壮实的小男娃娃抱在怀里捏了又捏。<wbr />娃娃是好生可爱，<wbr />只是可怜生在了Kibera这篇望不到头的贫民窟，他的世界哟，<wbr />如同这贫民窟里其他孩子们一样，<wbr />被生生限定在这片五平方公里拥挤的土地上。我抱着那小娃娃，<wbr />他的手攥着我胸前的项链不放 — 这是朋友从米兰街边的小摊上买给我的，两三欧元而已，<wbr />对这家人来说，应该够买好些东西了吧。<wbr />可是就算我把项链取下来给了他们又能怎样？<wbr />就算他们拿着这不值几个钱的项链换来些吃的又能怎样？<wbr />今日饱了明日怎么办？<wbr />我无论是给他们项链还是把口袋里仅有的几张先令钞票全给了他们，<wbr />换来的也只是我内心的心安理得 — 我用这些俗物，买了他们的故事，或许还顺带给了他们些希望，<wbr />但他们当然已经习惯让这希望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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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写文章这一刻，我忽而体会到一些责任：<wbr />原来却是有一些切实而沉重的希望落在肩头。当然，<wbr />我也可以一如既往地选择逃避，采取无为主义的态度，并抱着“<wbr />总有人去做”的思想把这希望卸下肩头；但今次不同于以往。<wbr />的确总有人去做，而我也没有任何信心表示自己就比别人做得好，<wbr />只是这后来之人或许要等几年，十几年。看长远些宽广些，<wbr />我一无名小卒哪怕用再多的唾沫星子加铜板，<wbr />也糊不起那千疮百孔的马蜂窝；但若将镜头拉近，<wbr />幻化成一个个已经被希望后的失望折磨地麻木了的眼神，<wbr />饱含着听天由命与无可奈何的神情，<wbr />我实在无法抛这一切于脑后过自己舒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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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可以不去想；就如同漫步在坍圮的墓碑之间，<wbr />欣赏着树荫下墓碑上有些剥落的文字，<wbr />不去想足下三尺之遥那半腐的皮肉、虫蛀的尸骨。但哪怕只是偶尔，<wbr />只是偶尔在思维的间隙缭想到那被深深埋藏的本质，<wbr />心头怎能不为之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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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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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你看，不知不觉我又将自己塑造成为一个万能的拯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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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该，万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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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一大箱避孕套挨家挨户去发去送，<wbr />再理想也只是补了蜂窝上的一个小洞，风一吹雨一淋，又破了。<wbr />再有力我也只有两手两足、再活五十年了不得、<wbr />影响那么有限的几个人了不得，又能做得了多少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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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个学生，好奇于Kibera这个小世界中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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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头沉重的疑问待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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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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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给自己足够的保护，<wbr />解放自己于恐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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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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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肯尼亚内罗毕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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