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小凡

封面图/计雪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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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垂死之家是由病人,修女,义工还有印度女工这四种人组成的,其中当地的女工是特蕾莎修女之家花钱请来的。在这里一般的规律是义工“怕”病人,病人“怕”当地女工,女工“怕”修女。

义工初来乍到,也不会说孟加拉语(加尔各答所在的西孟加拉省通用的语言是孟加拉语,和国人的印象相反,在印度如果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是不会说英语的,所以垂死之家的病人大部分只会说孟加拉语),“飞横跋扈”的病人经常不配合,拒绝吃义工喂的药,这时候只有找来当地女工督促她们。而女工对待病人的方式可谓简单粗暴,她们会用我听不懂的孟加拉语吓唬她们,然后强行把杯子里的水连同药一下灌进她们的嘴里,就草草了事。有些病人反应慢,嘴还没来得及长开,那水就连带着融化了的药从嘴缝流了出来,像极了手足无措的痴呆老人,看得我很是心疼。

而女工对修女忌惮三分的原因是修女负责给她们发钱,如果干得不好,就可能被解雇,在有10亿多人口的印度,一份工作也并不好找,女工们也要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些当地女工在垂死之家的工作其实是最下等的,她们没有什么护理经验和知识,负责的工作是扫地拖地,清理病人的排泄物,打扫厕所等。因为义工服务的时间一般是早上的8点半到11点半,下午班是从3点到5点,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在垂死之家里都是只有为数不多的女工和修女留下来在照顾病人。

与修女、义工因为爱所以愿意去奉献不同,当地的女工来这里,其实寻求的只是一份工资,很难和大爱扯上什么关系。所以每天日复一日地去面对那些大小便不能自理的病人,要一遍一遍地清理她们的排泄物,一遍一遍地拖地板,她们对病人便很难再保持一个很好的心态。

吃完中饭后病人要上床休息,重症病人没法动弹,需要我们帮忙抬她到床上。这时候如果只有女工在,她们会无比熟练地抬起病人,然后像扔东西一样把病人“嘭”的一声扔在床上,往往还没等她们躺好,就直接扳倒病人,粗暴地给她们换上新的尿布。病人则像一滩肉一样躺在床上任她们处置,没有丝毫尊严可言。尿布换好,完工,下一个。整个过程是机械化的,不含任何感情的,更别提有人会想到去给病人一个温暖的,爱的眼神。

所以后来每天中午我都会跑去帮忙女工搬病人上床,有我在的话,对待病人的动作会温柔些,而且在给她们换衣服,换尿布的时候,我会轻轻地抚摸着病人,去安抚她们眼神中的恐惧和不安。

我还记得有一次,女工给大小便失禁的病人洗澡,她们快速扒光她的衣服,病人浑身颤抖地坐在地板上,女工们把舀好的热水直接从病人头上浇下去,就这样反复几下,再随便揉搓几把,就算是给她洗好澡了,片刻温柔的动作都没有。我在旁边爱莫能助,不敢把热水桶从女工手中夺下,只能赶紧帮忙病人穿好衣服,好让她的尊严不用被剥夺太久。

后来我扶病人回座位上坐好,她突然拉着我的手靠在我的肩膀上不让我走,我看见她惶恐的眼神久久不能平息,眼泪从眼睛一滴一滴的流下来,我用手拭去她的眼泪。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我面前显得脆弱无比,抽泣得像个孩子,而那时我的拥抱对她来说是唯一的依靠。

这样的经历让我对垂死之家这些工作的女工很不信任,我觉得她们甚至在“虐待”病人,我质疑为什么修女之家不可以请一些有经验的护士来服务,给病人更好的临终关怀呢?那几日我都为此事觉得闷闷不乐,有时甚至把女工放在了对立面,看她们的眼神也有些敌意。

在我们垂死之家有一个台湾的义工Jessica,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服务,这一次她又待了半年。修女们看起来都很忙,没有人可以解答我的疑惑,我把这个疑问抛给了Jessica。

她告诉我,印度的种姓制度直到今天还是根深蒂固地存在,影响着这片土地上的人的想法和思维。所以有经验的护工,这类其他种姓的“上等人”是永远不可能来做清理排泄物,打扫厕所这样“低等”的工作的,如此般最脏最累的工作只可能由“贱民”来做。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听了这些话,我又开始同情这些女工了。哪一个人生下来不是“上帝的孩子”,有谁愿意天生就去做这种工作?

而且她们又有多少选择,她们也有自己的无奈,也有自己人生里的难题,她们和病人一样,也是社会里的弱势群体,也是被社会被制度“糟蹋”了的人。

后来看电影《甘地传》,里面有一个情节,甘地在南非创造了一个类似”乌托邦“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们要轮流打扫厕所。向来理解,支持他的妻子,竟然对此感到出离愤怒,她理直气壮地对甘地说“我是婆罗门的贵族,这样的工作是给下等贱民做的,我怎么可以做?”

当看到这一段时,脑海中浮现起垂死之家的那些女工的脸,想起她们命定中又有多少歧视,不禁叹了口气,也更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她们的处境了。

现在想起那些女工,印地语里她们的名字叫masa,我想到的不是那些她们粗暴对待病人的画面,却都是她们笑着的样子。即使做着低等的工作,她们也会因为一些小事,和病人,修女之间的一些趣事就开怀大笑,把笑容也感染给我们。

是的,也许她们做事的方式有些简单粗暴,也许她们做这些工作的出发点并不像义工,修女那样的崇高。但她们都是善良的,她们只是也被生活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多一些宽容,多一些沟通和互相理解,这是这些印度女工们教会我的事。

 

作者简介:吴小凡,从18岁开始独立背包旅行,曾在拉美留学一年,去过16个国家。提倡负责任的旅行,去的每个国家都会尽量寻找义工机会,以寻求不一样的人生体验。她在云南梅里雪山的青旅当过前台,在越南的孤儿院教过英语,在泰北的农场干过农活,在印度特蕾莎修女之家服务过病人,在斯里兰卡的寺庙做过冥想。联系作者:微信公共账号wuxiaofan426

 

编辑: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