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天成

说到做环保,还得追溯到大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在美国芝加哥读书,当时的女朋友在上海交大读建筑。我的学校建筑系很好,我虽然是读电子工程的,但都可以到建筑系图书馆去拿高级A3纸打印。芝加哥也是美国建筑博物馆,于是我就买了很多铜版纸印刷的建筑设计画册,并且拿那约莫50张A3纸的打印额度,为女朋友印了足有一年的每周一期的北京晚报《四合院》副刊──我俩都是北京人,四合院副刊是每次找一个典型的内城院落,人文历史建筑城规,两三千字的篇幅配合若干颇唤起北京人小时回忆的插图,娓娓道来。

这样厚重的礼物(不仅是情感上,其物理重量也达四十多公斤)被我搬到了上海,可无奈换来的是异地恋一年,女友提出的无情的分手。在交大朋友宿舍痛哭中,我接到了来自华夏地理杂志社的电话──“邓先生吗?你是我们华夏地理的忠实读者了,现在有一个江西润田水业赞助的广东江西东江流域水资源考察活动,你是否愿意作为读者代表参加?随团的有著名的中国独立地质学者杨勇等。”我自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个话题我感兴趣,而且我也想赶快离开上海,去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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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行前队员的筹备会)

那天是2008年5月23号,若干天前我刚在同济校园里站着,当汶川地震七日祭鸣防空警报时,与学校师生一同向川西死难者表示哀悼。隔两天到了香港,开始我们的水资源考察──东江流域乃是给香港供水,所以我们从流域的终端开始。并且这一行我们会去到新丰江水库,它在1961年建设完成刚蓄水时曾诱发过6.1级地震。

新丰江水库又叫万绿湖,就好像浙江的新安江水库更知名的名字是千岛湖一样。这两个优美的人工湖都是著名水企农夫山泉的供水源。那时我记得我恰好和杨勇老师被分配在同一间屋子睡觉,我由于白天考察需要帮助采集水样、爬上翻下的相较科学家们更折腾,晚上累得很便打呼噜。杨师什么都见过,据他说雷鸣电闪他都可以睡得开心,唯独打鼾的声音他受不了──于是他只能大半夜给我叫起来,无可奈何间,慢慢讲述他的传奇经历:“我1959年出生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金阳县,那个县城98%的人都是彝民,整个就是吊在金沙江上的一个地方,县城的名字叫做天地坝镇──打篮球我记得滚落山下了,记得大人们要背上若干天的干粮去捡⋯⋯”到后来他漂流长江、漂流雅鲁藏布江、向国务院建言发起天然林保护工程、三江源科考探险,为中国找水的可可西里、羌塘、昆仑山、祁连山和阿尔金山的茫茫之旅,传奇故事少说一百条。这些段子都太励志了,我立马和母校北京市第四中学的李京燕老师联系,请杨师来校做一番演讲,当然,主要是从汶川地震这个当下全民关注的话题展开来,当时在学校确是很大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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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1986年同杨师一起漂流长江而丧生的烈士之纪念碑,在金沙江川藏交界的王大龙桥畔。中着紫色服者为杨勇。)

后来我转移到香港安心读书了,那三年来杨师又是可可西里、羌塘、阿尔金,昆仑山、祁连山、天山还有喀喇昆仑整个大西部都跑了个遍。玩命的孤独的勇者,穿着个黑心棉军大衣,车子嗷嗷开出成都,或是214国道或是318,身体力行地去记录西部江河山川的变化,以及气候变暖与人类活动带来的生态危机。

转眼三年过去,到了二〇一一年,大学毕业的时候。高中我的恩师李京燕老师告诉我,杨师多年科考积累了很多数据、需要系统整理起来,形成成果。我一口答应愿意去成都帮助他,此时的横断山研究会刚刚完成机构注册,挂靠在攀枝花市环保局下──如同创业一般,用北京话讲就是刚毕业后做些「接地气儿」的工作,践行一种理想主义。就这样,那年九月二十六号我搬到了成都,每日吃、住都在办公室里,一点一点地开始筹划建设我们的“中国河流网”──水电信息汇总网站。

网站建设的过程让我学到很多,团队的建设、如何鼓励大家的积极性、发现每个人做得最好的事情并让他们好好配合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过很多次吵架和眼泪的教训,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主要想多写写我们的工作方法,和中国能源建设、尤其是水电建设,当下的问题。

中国水电的大规模建设是在“西部大开发”、“西电东送”和“开发清洁能源”三个大的发展战略之下应运而生的,继有争议性的三峡完建之后,长江上游将规划建设了三十多级电站,其中能排到全世界装机容量前十位的就有四个──向家坝、溪落渡、白鹤滩、乌东德,都分布在金沙江的下游,也就是四川攀枝花雅砻江口到宜宾岷江口的六百公里长的江段上。相比于三峡,这四个电站──我们俗称是金沙江下游“四大天王”──应该很少有人听说过了,哪怕是四川本地人知晓得也不多,但它们的争议性却不比三峡低。尤其是,在已经有了三峡的情况下,这几个电站上下游关联运营,每一个都拥有巨大的水库,水库是否能蓄满水、能否同时保持下游水利枢纽和生活生产的水资源需求,都是一个值得深入进行情景分析的话题。

而在这四个施工如火如荼的大型电站之上游,长江干流还在建设十余级电站。长江干流目前已被腰斩十数次,未来讲是三十余次,而且这些水库作为一个个人工湖,首尾相接──以后中国地图若认真地画起来,长江就是一串儿水库首尾相连,自葛洲坝以上的几千公里,基本没有什么自然奔流的河段了。

当我们在考察中说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人插了一句,那若是认真地把黄河也画起来,它在中游就该是条时令河了,一段长长的虚线摆出那个绕到河套的简体“几”字──因为,黄河中游现在年均断流在百日以上。这也是很多人呼吁尽快开展「南水北调」西线工程的原因。但西线工程,经过实地考察我们发现,一年大部分时间,水都会冻住,因为是在江源区,根本无法实现调水。这是很直观但很现实的问题,因为在长江支流源区我们看到了很多小水电,冬季是完全停摆的,整个就被冰封在河中了。如果使用穿山隧洞、像规划中所说逐级引水从长江源区到黄河源区的话,年复一年、冰冻化解又冻,维护这些管道和穿山工程都是一个巨大的经济和技术问题。此外,设若调水可以顺利进行,长江水系的水资源量该如何保证?目前除了已经完建的南水北调东线和中线、还有刚才提到的规划中的南水北调西线外,长江水系计划中的调水工程还有滇中调水、引汉济渭(也称小西线调水、因为是跨长江黄河两流域的,需要把水泵升四百米以上)、引江济汉等等。长江是否能吃得消?

我们的结论是悲观的。主要原因倒不是因为经济增长、水资源需求增大(从统计数据得知,中国万元GDP耗水量目前正呈逐年递减趋势),而是因为各级电站的水库库容太大了,如果水量调走之后再去满足这些水库蓄满水发电,太强老天所难──考虑到大多数的水库夏天不是满的,因为要随时准备接待上游来的洪水。等雨季一过,就要尽量把它往满了蓄,但正因为雨季过了,蓄水的速度也就因此慢了下来。一个三峡的蓄水都能导致下游两湖区域冬春之连旱、湖盆大面积干涸(因为江水水位大降、湖水大量倒灌到江水中),那上游更多的水库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何况长江流域水电的开发商有很多家,三峡集团、华电、华能、大唐、中电投、国电,大家彼此都不会轻易地妥协水资源的调配、而是要互相争抢,用专业的话说就是实现流域统筹管理太困难了,因为利益关系的错综复杂。所以,广大的长江流域,明天的水资源供给是否能满足需求,是一件值得我们深思、警惕的一件事。

中国的水电发展特征是,西部大江大河大搞梯级混凝土坝式开发,每一级都有大大小小的水库,其容积取决于河谷的宽窄、坡降与大坝的高度;而那些小河流、小河沟,则更多搞引水式电站开发,因为水流相对较小、建设水坝相对不经济,于是在河流旁边的山上开凿一条引水隧洞,将河流大部分水量(秋冬春季往往是全部的水量)都引到隧洞中,到下游发电、再把水释放回河里。当然,中间的河道也就干涸了。这两种水电建设方法、搞不好都有很大的生态问题,河道干了自然是不好的,整个河流生境就完全消失了,就像北京的永定河一样,常年无水;而河道成为一大盆水,也会显著降低流水生境的质量,比如一些鱼卵是需要漂流环境的刺激才能孵化出来等等,另外静水一盆,水质往往会比流水更难把握,比如我们就常常看到三峡库区水污染、垃圾漂浮、水华丛生的报道。

除去生态问题,水电的地质问题是最敏感的。水库可以诱发地震是学术界公认的事情,而西部高坝大库,大多是建设在顺断层而流、深受断层影响走向或受断层切割的河流上,在这些地方的水库,随四时蓄水放水、地表荷载的不断变化,或会触发断层的活动。此外,水体浸泡诱发的山体滑坡和崩塌,以及水面蒸发所带来的局部小环境湿润气候以及其所导致的更大概率的极端降雨事件,增大了沿线山沟发生泥石流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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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这张图能看出来,滑坡是从近处岸到远处,然后又遭到了江水冲刷。摄于金沙江上游巴塘县竹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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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车过二郎山隧道,去过川西的人都知道应是一片晴朗,但现在由于泸定水库的建设,这里经常阴雨绵绵,而极端降水概率的增加,也增大了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的可能。摄于大渡河中游泸定县烹坝

社会经济上,以金沙江下游为代表的大型电站多涉及数万乃至十数万移民,如何补偿他们、并帮助他们创建新家园、适应新生活、培训新的生计,都是亟需系统反思的问题。在这基础上,西部的大型水电项目──尤其是云南和川西的电站──恰好与少数民族分布区重合,如何解决民族文化保育问题、并照顾到民族对山山水水的信仰、排解他们的疑虑,也是水电建设需要考虑的问题。

此外,在景观上,由于水电开发是由不同的开发商、在不同的时期完成的,因此虽地处偏远,每一个电站都单独建设一套电网,在祥和的川西滇北、人文上的「香格里拉」和人类学上的「藏彝大走廊」地区,一回回密密麻麻的高压电网假设起来,对景观形成了较大的破坏。

而近些年,随着碳排放的概念在环保领域的不断普及,也有研究开始关注到中国水电建设的碳排放问题。水电本是清洁能源,但是现在建设得大都太着急了,水库蓄水前只能勉强把人搬走──当然补偿和移民新环境再适应的问题落实得也不好,如上边所述──库区的树没有砍伐、甚至房子也没有拆,就让水淹没过去,不仅水质受到严重的污染,更长远的影响是木本植物泡在水里生成的甲烷,是比二氧化碳厉害十来倍的温室气体。由于这个“脸盆”太大、盆壁植被数量可观,因而碳排放也是一个相当的数量。再相较水电和火电的能源效率(火电能达到70%~80%而水电一般只有30%多,因为水库经常不是满的,要考虑到防洪、供水等诸多综合效益,因而100万千瓦水电站约莫仅能相当于50万千瓦水电站的发电能力),水电单位发电量产生的碳足迹就显得更加显著了。所以,如果太着急,在以碳排放来衡量的环保指标也会弄巧成拙。

说了这样许多问题,那到底该怎样建设水电呢?首先我觉得强调再多次都不过分的是,我们不是站在一个反坝、反水电的立场──的确有些环保组织在这个立场上走得极端了些。但完全把环保组织的倡导抹杀是不对的,我们所采取的工作方式,更多地是一种“中和”似的效果,我们意识到在“四万亿”、西部大开发、西电东送的战略规划下,大江大河梯级开发势在必行。我们理智地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开发商感受到我们的压力,注意到我们对他们的建言,也即:

(1)不是不建,而是要注重水电作为水利工程的综合效益,注意上述这些生态、地质灾害的免除;

(2)在圈好自己开发的流域后循序渐进、有序地规划开发建设;

(3)不要让水库首尾相接从而不浪费每一米落差,最好取消一些经济指标比较差、淹没成本或隐性风险较大的电站规划,让动水河流最终能占到全河道的相当比重;

(4)认真考虑到移民的后续生计和持续补偿问题,注意水电带来的负面的社会经济影响,合理评估各方所付出代价并开展补偿,争取为地方找到生路,通过基础设施建设改造、水电效益分摊和水利功能的利用、实现贫困地区经济的活化;

(5)各开发商和电网公司相协调,建立流域水资源分配机制和不同来水情景下的水量调度方案,争取建立统一流域协调管理机构来公平掌握、分配各开发商的利益。

这便是我们今天、也将是长期的基本诉求。当然,有关于水,我们不仅面临资源缺乏、时空和人为分配不均的问题,亦面临水污染导致的水资源短缺。水污染是另一个大议题,大概也能仔细展开写成这么一篇长文儿了,先按下不表。但除了资源分配和污染两种原因之外,缺水还有可能是经济结构失调或是缺乏水利工程所导致。前者和我们的投资导向型经济模式关联度很大,表现在各个地方、无论是否缺水,都在争取建设各种耗水工业,以期充分调动投资和拉动GDP,这导致一些本不缺水的地区面临水资源紧张的问题。后者──缺乏水利、尤其是小水利工程──是中央这两年关于三农的一号文件里所强调的,农村小水利,如果能够建设好,对社会主义新农村大构想的实现将能奠定牢固的根基。因为小水利的功能和好处是综合的,不仅能供水、灌溉、养殖、发电,以及带动流域开发、防止水土流失等等。这些小水利工程我们有了许多,也在不断进行新的试点,根据不同流域地理地势和农业经济特征摸索出不同的很好的样本,现亟待普及、扎扎实实地为「中国梦」在农村写下力透纸背的脚注。我也希望能尽早有一天,守着金沙江畔这些世界最大电站和水库、却守水缺水、守电没电的村民们,能通过本地的小水利设施,真正地用到清洁的水、和持续的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