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君达

 

黑框的眼镜,及肩的长发,密布的胡碴,圆圆的发髻稍稍有那么一点歪,脸上还带着一丝略显诡秘的微笑。

 

这是一张儿童画的全部内容。它的右下角还用娟秀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写着:“My name is Orasa”。需要澄清的是,其实当时我只是为了不让蔓生的长发飘逸得像贞子一样而在头顶随随便便扎了一个小辫子而已,从低处远看,只能依稀感觉我的脑袋上有个小小的半圆形凸起,确实类似发髻。当然,由此也可以窥见这幅画的创作者那异常敏锐的观察力。

 

画的作者是个叫Orasa的女孩。这幅画现在正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一角,外面套着一个塑料文件夹以减轻北方厚重灰尘的侵害。

 

哦,忘了交代一个重要事实:这幅画中唯一的主人公,就是我,一个卡通版的我自己。提到我和“我”的这次奇妙邂逅,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我”的画像

乡村学校,在课程安排和考勤制度上还是存在着较大的随意性。仅有的几位老师则需要全科教学,从科学到体育、从数学到德育,一身多职,教学内容也灵活不固定。同时,总共八位老师中只有一人住在附近村里,其他人家都在数十公里外的清莱市。四五年级的班主任(由于学生少,故经常把临近的年级合并成一个班。这里的班级安排情况为,一二三年级和四五年级分为两个班,算作低年级;六年级至初三则算作高年级,虽然人少但也保持一个年级一个班)经常请假外出——这个样貌酷似艺术家艾未未的“大汉”老师有一辆看起来很酷的原装本田摩托,在雨季无处不在的泥泞中摸爬滚打一番后,他总要把车小心翼翼地推到教室门口的檐廊下,细细擦拭。然而他的车并非每天都能出现在那个避雨的佳地,所以我这个多余出来的“师资力量”(中文本非主科,又有正式雇员顾老师在)就得时常把自己变成一块教育事业中的板儿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有一个颇为俗鄙的说法,十岁左右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时期。四五年级的小孩,正当这个年龄,自我意识的渐渐形成、逆反精神的萌芽初露,自我认知膨胀的预期与稚气未消的待成熟现状交织于一体,着实让人焦头烂额。凯老师那种颇富长辈气质的细致再次体现,她特意调整了一下课程安排,自己去带四五年级,把较为乖巧的初小班级让给我。

 

然而,正如经验之于经典的差距,再细心体贴的长辈也会在一些问题上有所疏忽而致使事情开始向啼笑皆非的方向发展。凯老师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细节:低年级的孩子语言基础比较差,又缺乏我在后面即将提到的两姐弟那样有着良好华语家庭环境熏陶的华裔后代,故他们对中文的掌握尚不足以与我进行简单交流,英语更是几乎完全不会。而我,又不会泰语。语言成了一个大障碍。

 

我只好尽量模仿着顾老师的教学方式、语音语调甚至动作和神态,把刚刚教过的汉语拼音复习巩固了一遍又一遍。我尝试了一种近于条件反射的方法,让最大程度上被还原了的数天前的课堂情态去唤醒孩子们的记忆,调动出他们每个人对当时情况的自我还原,以期跨越语言交流上的鸿沟,直接实现行为与知识的自我复制。

 

在大量刚刚获得的新鲜知识的协同冲击下,孩子们的记忆闸门被轻易破拆开来,在仅有少量驴唇对不上马嘴的语言沟通的情况下,课堂进程甚为顺利,早早达到了预期效果。但这里的课时比较长,也没有固定的上下课时间,但教学内容已经完成,总不能没完没了地重复一个内容。低年级小学生虽不至于像他们的学长那么疯闹调皮,但隐藏在乖巧表象下那一种集体的躁动如果被激发出来,也足够任何一个老师喝一壶的。必须稳住他们。但这是孩子活泼好动的天性使然,如果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被要求手背后、身坐直,闭嘴瞪眼聆听训诫是严重违背科学精神的,只能试图用疏导的办法把他们的精力引向一个安定而积极的方向。

 

画画!

 

教室上空挂着不少严重妨碍我通行的儿童画作——泰国人普遍身高与中国北方人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他们高挂在头顶上方的画只能与我的头颈部分平齐,步行通过的时候就会感觉这一堆花花绿绿的万国旗直直地扑面而来,必须伸手去把它们拨开。嗯,画画可能是个不错的法子。但我不希望只把这项教学活动当作哄小孩的一个把戏,我想让他们表达出内心里更多的东西。“What’s your dream?”——我突然想到了一直以来在思索和筹划着的这个旅行采访计划。每个人都可以有梦想,每个人也都应该有梦想,梦想可以脚踏实地,也可以天马行空。每当跟知心友人谈论起各自梦想的时候,总会感觉身体里的热血在燃烧,既为自己的梦想而感动,也为他人的分享而欣喜。如果把这个分享的范围扩大再扩大,让每个个体或宏伟或天真的梦想在一个宽广的范围内流动起来,或寻找志同道合者,或为他人提供灵感的养分,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何妨在这群孩子中间先期尝试一下?

 

但过于热切的期望,有时会导致人的理智离席、判断力下降。好想法如老朋友一般翩然而至,使我兴奋之余忘记了处处掣肘的语言问题,那一整套案文用母语完整表述尚且不易为听者所透彻理解,何况这些几乎只会用中文叫“老师”的泰国孩子?不过还好,他们总算还是明白了我对他们的浅层要求——画画。

 

看孩童漫无目的地信手涂鸦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人之初,性本善,他们还未经历过尘世的浸染,心灵还都是清澈纯透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没有学会掩饰和隐藏,他们的笔锋之下流淌出来的,其实就是他们各自的心迹,并不需要借助语言这个外在的工具加以搬运和再创造。虽然没人响应我的梦想呼唤,但我也看到了每个孩子的内心世界。

 

绕着孩子团团围坐的桌椅一圈走下来,我看到了树和房屋、看到了大炮和坦克、看到了太阳、看到了鱼,当然更多的,则是一些根本无法辨认的图形与线条,以及它们各种无序的组合。或许这些才是儿童眼中真实的世界,成人世界中各种不可思议的迷乱和陆离在他们那里,可能就是像画中所描述的那样毫无头绪、不可理喻。当然,这些注定也只能是我一厢情愿的遐想和臆测,谁会知道孩子是怎么想的呢?但是,孩子的真实世界一定比他们的画中世界更加丰富多彩。

 

当走到教室最后的一个角落里,现实存在的我,与孩子眼中的真实而鲜活的“我”,就在一瞥之间,打了个照面。 “这幅画可以作为礼物送给我吗?” 拿着这幅连衣襟褶皱都被细致描绘了一番的可爱画像,我问它的“主人”,那个名叫Orasa的女孩。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不动声色,但她略微低下的头和脸上泛起的红晕却出卖了她的情感波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终于克服了腼腆,用力点点头。

 

作为一个老师,还能收到什么比学生亲笔勾画出的自己的形象更美好的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