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宇博

 

曼哈顿之于我,曾经是《甜蜜蜜》里小军送外卖的嘈杂华埠,曾经是《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封面上那鳞次栉比的天际线,曾经是《海上钢琴师》里的那一幕:偷渡客站在船头看着自由女神青铜色的身姿越来越大,越来越雄伟。

 

现在我也来了,也站在船头,驶向自由女神脚下,近到看得清她手中书上刻着的罗马数字,1776.7.4。 那天,北美大陆上就有了《独立宣言》,而乾隆皇帝可能还在森严的紫禁城里批复着因文字狱而诛连九族的奏章,乔治三世和他的夏洛特王后可能也在白金汉宫里醉 生梦死,丝毫不知道他们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在另外一片土地上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望着自由女神高举的火炬,我像几个世纪以来的新移民们一样,兴奋地渴 望在一块新大陆上寻求真理,追逐幸福。

 

没有一个城市可以如纽约那样集中财富,并且和过去几百年的历史,文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乔治华盛顿在这里宣布就任美国第一任总统,纽约证交所,纳斯达克坐落在曼哈顿。大都会博物馆里收藏着古希腊铠甲,埃及墓穴,中国壁画,以及数不清的塞尚,莫奈,马蒂斯和毕加索的作品。第五大道上陈列着世界最奢侈最时尚的 品牌。所以,慕名而来的人们,无不为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惊叹,无不为霓虹闪烁的夜色眩晕,无不为光怪陆离的梦想兴奋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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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你真的以为纽约黄金遍地,权势荣耀唾手可得,你就大错特错了。当我背起行囊,以一个穷学生成为暂居的纽约客,就会看到繁华背后的另一个纽约:凌晨 两点后的地铁上满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十字路口拉着低回婉转的二胡谋生的华裔老伯,入夜后街道上身材魁梧却落魄,目露凶光索要零钱的黑人,还有东村四处流 浪的行为艺术家。那些时候,才感觉到生活有多真实多残酷,青春如飞蛾扑火。

周末到曼哈顿唐人街买菜,弥漫的鱼腥味让人窒息,穿梭往来不息的人群让我觉得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切恍若隔世。尽管喧嚣嘈杂,却丝毫没有生气和动力。 在国内日新月异的今天,曼哈顿的饭店里依然有旧上海穿着天鹅绒旗袍戴着香奈儿墨镜的优雅妇人,街头有上世纪年代抹着发蜡蹬着皮鞋的香港靓仔,偶尔能看到第二 代第三代华裔小孩子背着书包从身边跑过。民国遗老,没落贵族们,依旧默默地保持着他们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旧贵族的生活方式,游走在派对与酒店之间;从大陆偷 渡过来的新移民,过着生存之上,生活之下的卑微生活,看到我的眼神都是躲躲闪闪。

 

坐在皇后区法拉盛的川菜馆里,四周是操各种方言就餐的华人。突然很想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外面的世界呢?十八岁的时候,我决心要离家看看世界,总觉得外面的 世界无比大,会很精彩,别人在过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人生。可事实呢?在偌大的法拉盛,即使离家千万里,许多人过日子也不过是白天在当地的中国餐馆,超市,商店打工,晚上留在屋里或网吧玩电脑,和国内日子相差无几。电脑和网络,就是生活全部。周末喝喝早茶,打打麻将,整天凑在自己人的圈子里,英文都没有进步甚至开 口都艰难。就像那首歌唱过的那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光是听到精彩,就觉得激动,至于无奈,似乎生存的无奈总是盖过了精彩。或者说,根本没有外面的世界,只要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外壳里,这个世界其实说穿了,很小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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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大部分的华人,只要是在大陆生活过一段年岁的华人,他们的行为和方式在到达纽约的那一刻就凝固了,他们用这种文化的骄傲与坚持表达思乡之情。尽管很 少 有人承认故乡更好。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生活得精彩,可是他们的黑眼圈鱼尾纹告诉我这里即使精彩,但是没有家国庇护的个体却是那么的艰辛与沧桑。于是我不解, 为什么那么多人仍然不顾一切,抛妻弃子地涌向这里,任由流年偷换呢?

 

某个夜晚,登上帝国大厦的顶端,极目远眺,真的会眩晕,因为看得到哈德逊河的波光,却看不见繁华灯火的尽头。在这缤纷灯火中,若有一盏为我长明,也算此生无憾。于是巨大的落差带来的孤独和疏离,让人有种从此地腾空一跃的愿望。

 

转眼已到纽约几日有余,经历过烈日与暴雨。约翰列侬说:“纽约是一切的所在。”虽然纽约驱逐了他,却又在他被暗杀后,专门在中央公园为他开辟了一块“草莓地”(Strawberry Fields)作为永久的纪念。我同意,纽约就是一切的所在。她有华丽的外衣,也有污秽的内里。有光荣与梦想,也有屈辱与幻灭。有一掷千金,也有食不果腹。有名流高士,也有下里巴人。是富人的天堂,更是穷人的地狱。

 

但是纽约告诉我的并不是急功近利,而是脚踏实地地前进,看尽繁华后依然勇敢地追逐梦想。感谢在纽约的时光,当理想的火花还没被现实完全熄灭的时候,带给我宝贵的氧气。

 

7月15日于纽约曼哈顿

 

注:本文作者系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留学生,人人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