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泓翔

 

保罗·阿莫林:一个儿科医生和一片亚马逊丛林

在巴西阿马帕州的小镇桑坦那郊区,有着一片在大开发中被保留下来的亚马逊原始雨林,称为RPPN-Reveron保护区,面积171平方公里。在广袤的亚马逊地区,这样的丛林本身并不算稀罕,然而,今天它却是本州最重要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之一,只因为这里的主人,一位德高望重而“离经叛道”的退休儿科医生:保罗·阿莫林。

 

在巴西,医生是极高收入行业,他们往往选择住在大城市,过着富裕而豪华的生活,但是保罗却选择了来这个当地人一有钱就搬走的亚马逊小镇,一呆就是十四年。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场艰难的守望:一片紧挨着城市、相当于一个城市大小的丛林,一个不予资助的政府,一帮盗猎野生动物出售获取毒资的当地青年,一个亚马逊野生动物贩卖的国际产业链,一群不爱护自然的居民——和一个儿科医生孤独而倔强的亚马逊之梦。****

(图片:保罗·阿莫林捧着一只刚被送来的小犰狳,它的母亲刚刚死于盗猎者之手)

 

亚马逊的孤独守望者

卖了在里约热内卢的两个农场和一套公寓,从1998年开始,保罗和妻子一直在这里守护着这片丛林和里面的野生动物。周边的人都知道这个怪老头和他的“私人丛林医院”,无论是警察缴获了走私中的花豹巨蟒,还是当地人发现了院子里受伤的野猪小鹿,甚至是盗猎者的亲人朋友心疼失去父母后不知所措的小犰狳小貘,他们都会把动物送到这里。由于亚马逊丛林的“大开发”,十四年前这片紧挨着城市的丛林已经几乎没有大型野生动物了,今天,这里的丛林里却有着1000只以上的野生动物,另外还有150只左右的受伤动物正在设施里接受治疗。

 

“我这里有两个主要功能,一是照顾受到盗猎者伤害的野生动物,为他们提供照顾和栖身之所;二是为人们提供亲近自然、接触动物的机会,培养人们‘更能感受自然的心灵’。我相信,在这里感受过自然和动物的美妙,了解了这里的动物们借我们之口讲述的故事,当你从我这里走出去时,你的心灵一定因为某种震撼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保罗对于自己做的事情充满了热爱。

 

作为一个极度热爱自然的人,保罗在巴西是离经叛道的。

 

“你知道吗?跟你们这些对亚马逊充满憧憬的外国人不同,巴西人并不在乎也并不是很喜欢亚马逊,他们喜欢大城市,喜欢沙滩,喜欢喝酒,喜欢派对。有钱的人尤其是律师、医生等都喜欢搬到海边大城市。就连我们的政府也不在乎亚马逊,因而这里的研究机构和保护组织都几乎得不到政府的资金、技术支持。”凯特琳在马卡帕大学环境研究所工作,他们一直面对着资金困乏的问题。

 

“我在这里研究鱼,花的几乎一半是我自己的钱啊。而你看我们实验室,这么神奇的雨林、这么多的未知物种却只有这么少的研究者,人手完全不够!如果我们现在开始就停止采集样本,光是已采集样本就可以在实验室里分析十年!”塞西丽是研究机构IEPA的鱼类专家。

 

“在阿马帕北部有一片与法属圭亚那共有的雨林,我们这边的面积是圭亚那那边的近十倍,那边有26个研究者,我们这里有4个。”马赛是阿马帕首都马卡巴的唯一一名丛林生态游导游。

 

就连笔者在巴西里约+20峰会接触到的环境记者们,都鲜有到过亚马逊地区的。“到那边机票太贵了。”一名记者对我说。然而,他们却花了大量的金钱在喝酒和派对上。笔者算过,如果一名典型巴西人一个月不参加每周三次以上的深夜派对,省下来的钱便可以负担到从里约到亚马逊最边远地区的来回机票。

 

“在古时候人们是亲近自然的,但是后来我们受到了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诱惑,喜欢上了枪、酒、时尚,沉迷于像派对这样的东西,失去了感受自然的能力。我们人类现在总是以为自己是地球上最重要的,却不知道,其实地球没了人类一点问题都没有,不,应该说,会更好。”保罗对亚马逊的消逝心痛,对“大家只知道讲”的里约峰会愤愤不平。

 

有什么比一名看不惯派对的巴西人能更在这里离经叛道呢?巴西可是派对之国。

 

而这名医生,已经在这里投入了100万巴西元,相当于三百万人民币。他投入了自己的所有。

 

 

死者,残者,不能回归者

根据保罗介绍,由于地域广大而监管不力,在整个亚马逊地区存在着严重的盗猎现象,而这里也并不例外。吸毒成性的人们为了获取毒资,常常进入森林里捕捉野生动物出售,而国际上对野生动物感兴趣的富有买家们,则在那头已经张罗好了生产到零售的产业链。

 

“一条20公分长的蟒蛇可以卖500美元,一只花豹可以卖2000美元。这里大部分的钱会到这个黑色国际交易网的富有头目手中,而这些当地人就为了极少的收入残害这片森林。哎,这里的野生动物太容易抓了啊!”保罗痛心。

 

一只猴子在这里当地人花10巴西元卖出去,在美国或欧洲售价就翻了几十倍上百倍。当然,且不说为了获取小猴盗猎者必然杀死了小猴的父母,光是在惨无人道的国际运输过程中死去的动物就不计其数。保罗向笔者展示了运送小型动物如金刚鹦鹉的方法:塞到厕所纸的纸筒里。

 

“你知道吗?最悲哀的是,有时候那些当地人杀了这些野生动物只是拿去卖肉。为了多一点点的毒资,他们不择手段,更不会考虑代价。”每当讲起保护区里动物受难的故事,保罗就很难过。

 

由于警察系统运转并不良好甚至有时收受贿赂,能被送来的动物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而且他们往往已经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害。这些伤害,有的来自盗猎者,有的来自普通的居民。

 

由于太小就失去了父母,这里的花豹完全没有经历过生存的训练,虽然已经长大,却再也无法回归自然,只能终身呆在笼子里,呆滞地望着外面不远处的林木;

 

由于孩子们喜欢玩用风筝线割断对手风筝线的游戏,这里有的猫头鹰被割断了脚趾,再无法立于树上;

(图:金刚鹦鹉奇卡两年前被小孩拔了羽毛用绳子在地上拖着当“车”玩,鲜血淋漓地被送来,至今腹部羽毛也无法长满)

 

很不幸,这些动物还算幸运的,他们至少还活着。

 

至今为止,保罗已经目睹了500只以上因为误食了塑料袋碎片而死的动物,蛇,鸟类,乌龟,诸如此类。陈列室里,一只大乌龟的壳和那截噎死它的20公分长的塑料袋碎片已经蒙尘,但是新的悲剧还在不断发生。

 

“人们不在乎!我们这里紧挨着就是一个医院。医院,医生,那里的人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啊,但是你看,他们的塑料瓶塑料袋等垃圾都快丢到我们这里来了!”马努康是保罗唯一的员工,他原来在一个矿业公司工作,十年前转行来到这里。

 

被查获的野生动物肉类也会被送来,上个月被送来的Guicia肉就有3000公斤,那是一种形似老鼠与鹿之间的狗大小的动物。

 

就在笔者与保罗等人谈话时,一只小犰狳刚被送来。据保罗介绍,附近有人刚刚盗猎了一只大犰狳来吃肉。如同任何野生动物一样,大犰狳死后小犰狳只会呆呆地在母亲尸体旁边等着,因而也被抓了回来。这次,盗猎者的两个朋友起了恻隐之心,便向盗猎者要了这只小犰狳送过来。盗猎者倒并不在乎,因为反正小的没多少肉,宰起来那身盔甲还麻烦。

 

明明晓得眼前这两个人知道盗猎者是谁,保罗除了小心翼翼地把小犰狳放入照顾动物婴儿的地方,完全没有其他可做的事情。他甚至不能生气和发怒,否则,谁还会再把小犰狳送来呢?哪怕只有孩子得救也是好的。

 

 

无路可退的自然

保护区里本来有一只水豚,一年前被杀死了。

 

是的,盗猎者甚至闯入了这片保护区,毕竟,这么多动物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只有三个人,完全无法看管住这片这么城市般大小的丛林,尤其是在深夜。目前保护区的围栏只有三米不到,没有任何尖刺等防护。就连加高围栏,他们都做不到,高额的日常维护费用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

 

“喏,你看这只貘身上的伤口,不久前盗猎者们才进来,想杀它不过没有成功。另一方面,今年在我们这里乌龟产卵的地方,有约500个龟蛋被偷走了。是的,闯入者的主要动机是盗猎后作为食物出售。白天我总是在园里到处巡视,但是你知道,晚上我没办法呀!”马努康很难过自己保护不了这里的动物。

(图:笔者给保护区中的唯一一只貘喂食。它背上有明显的圆形伤口)

 

“在这片保护区里我们甚至会听见枪响,每晚我都必须带着枪看守。”保罗说。

他已经收到了盗猎者们放出来的性命威胁。面对毒资的缺口和大量的珍稀野生动物,他们已经红了眼。

“他们是谁?知道是谁不就能告诉警察了吗?”笔者问。

“我们大概知道是谁,但是苦于没有证据。他们都是黑夜作案的。”马努康很无奈。

保罗他们并不打算退却,相反,靠着来自美国Anglo American公司等的海外捐助,他正打算扩建动物的照料设施。

“国际上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我们了,澳大利亚人送来了两台电脑,美国公司给了些捐款,欧洲有媒体报道我们后关心者手捧着杂志找上了门来,日本NHK电视台也来报道过了,喏,今天你来了,中国的记者终于也到了。”

不只是巨大的资金缺口,他也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后继问题。

“两年之后我很可能不得不离开了,太老了干不动了,那时,这里的孩子们怎么办呢?”他忧心忡忡。

14年前,“谁说医生就只能做医生的事情,我要证明一个儿科医生能做更多。”带着倔强,他来到了这里。

今天,他依然守护在这里,而这里附近的亚马逊雨林,以及雨林里的生灵们也渐渐聚拢到了这里。

明天,他们大概无路可退了。


(图:保罗与笔者抱着从盗猎者手中缴获、在这里养伤的森蚺)

 

2012年7月8日发于巴西马卡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