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猪

编者按:
安猪在2004年发起“多背一公斤”的公益活动,2008年,建立爱聚公益创新机构,开发出“一公斤盒子”等教育公益产品。本文是他发表在博客上的一篇讲述“一公斤盒子”开放背后的一些重要原则和重大节点背后的故事。2011年时,“一公斤盒子”分为美术、阅读、戏剧、手工四类,每个盒子里包括课程材料和一份使用指南,在一线支教的志愿者或当地老师,只要填写一份表格,说明活动计划并承诺反馈,就可以免费申请盒子。使用者的反馈和新客户需求的增加,也让一公斤盒子不断“进化升级”。从2011年7月今年5月,团队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发放了2700多个“一公斤盒子”。今年,团队组织了“聪明支教训练营”,免费向前线支教团队发放盒子,一方面通过训练营助力支教团体的工作,为支教团队搭架一个相互学习交流的社区,另一方面也从中收集产品反馈、创新教案和支教状况。本文获得安猪的授权并转载自他的博客。

 

所谓的社会创新应该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像一块石头,最初只有一个模糊的想像,或者一个简单的理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经历过不断的尝试、失败和反思后,一些无用的想像被剔除,更多细节被加入进来,它慢慢变得丰满,生动,直至最终变成一个独特的作品。这个作品虽然继承了最初的质地,但却与最初孕育它的想像或理想有着完全不同的特性:它可以解决实际的社会问题,而不仅仅彰显某种道德,也就是说,它是指向行动的。

作为一个行动者,应加强这种思维的雕琢过程。他无需过多地眷恋最初的理想,毕竟,一块“正确”的石头并无多大价值(除非石头已变成了稀缺品),而大多数理想也并无新意,它们当中的大多数在两千年前就已经被提出来并被反复宣讲。稀缺和困难的是为这种理想创造出一种当下的实践,这正是行动者的使命。哈耶克说:“活在真实中”,这意味着需要有人重申什么是真实的,同时也需要有人创造出当下的真实生活,并引导更多的人去实践这种真实。

这十张Slide记录了我这一年思维的历程:在某个的领域内如何发展出一种更真实的实践。这主要指我们的一公斤盒子项目,不过,我期望这个过程中所应用的一些思维方法和模式,也能够对更多人有用。

 

1、教育活动人力资源投入分析(2月)

这是在盒子春季交流会上做的演示中的一页,它将主要的教育人力资源(老师、在地NGO、短期支教者)放入一个2×2矩阵中,形象地说明了为什么支教(长期或短期)及教师培训这样的活动不太可能真正为乡村教育带来改变,因为相比于乡村教育的总需求量,这些活动要么覆盖面太小,要么单个成本太高。虽然到最后你总可以说,“我们试验好了就交给政府接手,由政府推动”——但这种假设本身就值得怀疑。姑且不论这个政府是否可信,在世界范围内,趋势是越来越多的公办事业转入民营。如果民间自己可以直接做得好(或者更创新、又或者更有效率),为什么还要指望政府?反过来,如果在民间充分自由的前提下都无法自己做好,那你怎么相信这事情交给政府就会能做好了呢?不过是思维上的偷懒而已。

这个分析使得我们把注意力聚焦到乡村教师身上,并把目标设定为发展出更低成本(包括学习成本、使用成本和维护成本)、并由本地人自主掌控的工具。

 

2、一公斤盒子构成(2月)

在最初一批盒子发放下去后,我们收到一些志愿者的反馈:盒子很好用,可是它似乎只适合一次性的使用,如何才能让它应用到持续的日常教学中呢?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是一公斤盒子是否有真正的应用价值的关键所在。在这张Slide中,我们在一公斤盒子原有产品模型的基础上提出了活动卡片的概念。一张活动卡片就代表一堂课的互动,每个盒子都可以携带多张不同内容的活动卡片,这样,学校老师在日常的教学实践中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组合不同的活动卡片,形成一个学期的系列课程。这也使得一公斤盒子变成一个更加丰富和灵活的工具,它就有点象乐高(LEGO)积木,你拿到一堆积木块,然后根据图纸拼装出不同的模型。理论上,这种模型的组合是无限的,甚至你可以创造自己的模型。

后来,我们找到了一个更现代的类比——

 

3、智能手机模式(2月)

在这张Slide里,一公斤盒子中的三个元素教学材料、使用指南和活动卡片分别在智能手机中找到了对应的类比物:教学材料相当于智能手机的硬件,使用指南相当于操作系统,而活动卡片则相当于APPs(应用程序)。

借用与熟悉事物的类比,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一个新事物:它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它有可能如何发展?用户购买智能手机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便捷更方便,因此,应用程序实际成为了用户体验的中心环节。类比到一公斤盒子,活动卡片才是盒子的核心所在。而它未来的发展模式也许和智能手机类似:我们设计标准的程序接口、提供开发工具包和应用平台,让更多新的活动创意可以在这上面被展示和被实践。

 

4、改变互动(5月)

在我们的认识里,一公斤盒子不是一盒教学材料,也不仅仅是一个(或多个)课件,实际上,我们把它看作改变课堂互动的工具。

传统的课堂是基于权威的灌输式教育,这种方式既无法让学生掌握学习方法,也给老师以不必要的负担。而任何试图加强这种权威的活动(如教师培训,它的假设是教师还不够“专业”,因此需要掌握更多知识和方法)都不可能真正产生效果,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是城市学校的重复。

我们发现,通过一些简单的活动就可以改变这种权威式的互动关系,这些活动包括小组学习、游戏、角色扮演、模型制作等等,主旨是以学生为中心的活动方法。在这些活动中,教师的身份发生了改变,他不再是一个知识的权威,而是一个活动的引导者,和学生一起去探索和发现。这些活动形式可以释放出教师和学生的创造力,同时还能减轻教师的负担,因此自然而然地受到了老师和志愿者的欢迎。

有意思的是,改变互动并不需要给实践者“教授”很多知识或者进行“专业”的培训,而是去尝试释放在人们身上本来就有却一直被忽略的资源和能力,例如社会资本、本土知识、民族文化、本地资源等。我们相信,改变不在于提供了多少外来的知识或资源(这种外来援助只会让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国际对非洲的援助就是一例),而在于能否激发内在本来就有的资源和能力。因此,我们并不直接提供解决方案,而是提供易于使用的工具。工具必须加上使用者的创造才能成为解决方案。当使用者参与到新的社会关系的实践中来的时候,改变就会发生。

 

5、从边缘进入(5月)

这张Slide描绘了一公斤盒子未来的可能发展路径——它目前在哪里,将往哪个方向走,最后如何覆盖住整个矩阵——我们期望一公斤盒子首先在农村学校的素质教育实践中扎下根来,然后将这些方法和工具扩展到城市学校和农村学校的应试科目上。同时,我们认为还存在一种可能性:掌握了工具和方法的人们(老师和学生)可以参与到本地社区的事物中去。

在我看来,这是最简化最简化的Theory of Change(变革理论)。传统的Theory of Change是基于投入、活动、产出、成果、社会影响这样一个逻辑线条的,但在真实的创造性工作(创新和创业)中,你会发现中短期是很难规划的,绝大部分行动是不断做出假设、测试和调整的结果——其情形就像是在登陆作战中的小分队,你能确信的只是一个大致正确的方向,其它的就是见机行事了。相比之下,传统的Theory of Change就显得太线性、太复杂和太死板,它更象一个乌托邦,完全无法适应这个复杂和快速变化的世界。

我们的经验是,要发展出适合自己的、刚刚够用的而非理论上完美的方法。如果你能用一个2×2矩阵能够说清楚,千万不要用4×4、流程图或者多线程图表。想想乔布斯回归苹果时是如何将产品线简化的吧——他画了一个2×2矩阵,一条轴是家用产品和商用产品,另一条轴是台式机和笔记本电脑——最后他在每个象限只保留了一款产品(总共四款)。而正是这样的简化使得苹果重新变得专注,并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6、墙中洞实验(2月)

这个大概是我今年讲得最多的故事。印度教授Sugata Mitra曾经做过一系列有名的“墙中洞”实验:他在印度、尼泊尔等国家的村庄中放置电脑,这些电脑不是放在学校里,而是安装在村庄里的一面墙上,乡村的学生可以自由地使用这些电脑,并且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老师的干预或指导。结果让人惊讶,在没有辅导的情况下,这些孩子居然很快地学会了上网。

Sugata Mitra教授的实验证实了基础教育可以以一种”自组织“的方式发生,孩子们可以自己组织起来,教会自己知识。联系到第四张Slide,你大概能梳理出一公斤盒子的思想渊源:我们相信人们可以自己组织起来教会自己知识,而一公斤盒子就是这样一套实践自组织学习的工具(多背一公斤也有同样的思想渊源,它也是基于相同的”自组织“理念设计的)。与学者不同的是,学者的使命在于发现新观念,而行动者(或社会企业家)的使命在于把观念变成人们可使用可操作的产品或者服务,实实在在地改变世界。

 

7、作品的进化(5月)

随着时间的推移,使用一公斤盒子的作品会变得越来越精巧。以手工盒子为例,最开始只是平面的拼贴画,几个月后开始出现3D元素,半年后3D作品已经发展得非常复杂了——最右一张作品,是一个班的同学集体创作出来的“海底世界”,旧纸盒制作的背景前面,是“悬浮”在“水里”的各种鱼类和螃蟹,而且它们还是可以移动的。

这是“自组织”学习的一个实际例子,而且是更大范围的自组织。我们并没有教老师或者志愿者去怎样上课,仅仅是鼓励实践者通过微博这样的社交媒体分享作品。当作品或活动被分享出来,人们就自然而然地相互连接,一个学习网络就自发形成了。于是,当一个实践者需要准备一个活动时,他会学习其他实践者已经进行的互动,并在这个基础上不断完善。

正如我在一年前博客里说的:

当很多人去使用同一个工具的时候,他们就会产生共同的话题,于是社区就可以形成,使用者在社区里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讨论和创造。这样,民众创新就有可能产生。

很高兴这个预测逐渐变成了现实。这个发现也教育我们,不要尝试给出所有答案,而是提供工具,并且让实践者更广泛地联结起来,这样,他们自己会创造出更多超乎你想像的东西。

 

8、形成关键洞察

这是我们在设计健康盒子过程中的一张照片。在研究学生的个人卫生习惯时,我们让老师分享他们的发现。一开始,观点大多将注意力放到学生个人身上,如缺少卫生常识教育、卫生用品缺乏等等。如果停留于此,我们设计出来的可能是一套卫生常识课程,又或者是一个学生个人卫生用品包。

幸运的是,随着讨论的深入,一些新的观点开始产生。老师们提出,学生们的行为受家庭和同学影响很大。这让我们意识到,学生的个人卫生习惯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事实上,它更多受家人的卫生习惯和同学的卫生习惯影响。试想想,如果我们给孩子们上了卫生课并发放了卫生用品,但是学生的家人从不洗澡,或同学们从不刷牙,那教授再多的知识、给予再多的用品也无济于事。

有了这样的洞察后,我们在设计中把注意力集中到如何唤醒学生的卫生意识上来。最后的方案是,让学生们以相互体检(角色扮演)的形式了解自己的卫生状况,并整理全班数据,制作成信息图海报张贴在班级里,时时提醒。

这个经历也让我们学习到了:解决社会问题不能局限于个体,更应该把眼光放到个体所处的社会环境中。

 

9、产品策略(11月)

又是一个2×2矩阵,只不过它不是针对现有的状况,而是针对未来的。

在运作了一年多以后,我们对一公斤盒子做了这样一个产品策略分析。首先,我们分析了一公斤盒子目前的状态:

  • 制作和分发了接近三千个盒子,对使用者免费。但一个一百多的成本使得盒子的制作依赖于大额捐赠,难以实现更大规模的分发;
  • 开始有定制化设计的收入并可以支持团队运作,但和盒子的设计还不能很好地整合,影响了盒子的研发进度;
  • 目前的实践还是以短期实践为主,一公斤盒子是否有长期实践的价值需要验证和重新进行产品设计;

然后,我们把这些关键发现放到一个2×2矩阵里。在这里,关键是如何设定纵轴和横轴的两个指标。它需要我们跳出现有框架,看到“盒子”以外的世界(out of the box)。通过重新界定我们的位置,可以发现我们的不足和未来的机会所在:创造出一种更整合、更适合于长期实践的产品形态。

有意思的是,当你对现状和问题有足够清晰和深入的理解后,未来的行动往往已经呼之欲出。

 

10、穷人是值得信任的(11月)

社会创新在最近是个热门的词。但一个令人担忧的趋势是,人们会把它表面化和工具化。所谓表面化,是指将社会创新等同于new idea,或者一个新产品,而不是以最终的社会影响作为目标,这导致了一系列很酷的社会创新产品以失败作为收场。而工具化,是仅仅把创新作为一种方法或者一套流程,而忽略了它背后所蕴含的价值观和批判性。

尤努斯博士的孟加拉乡村银行是当之无愧社会创新。研究这个案例的时候,除了五人联保小组等开创性的方法让我击节赞赏外,尤努斯博士对社会不公的痛恨更令我动容。推动尤努斯建立乡村银行的,是他那一次去银行帮穷人贷款的经历,他发现,即使有自己这样一位博士做担保,银行依然拒绝了给穷人贷款,因为他们根深蒂固地相信穷人是没有信用的。这极大地刺激了尤努斯博士,并让他毅然离开学校,开办了乡村银行。他所做的一切,不单单是让穷人脱离贫困,更是要证明一点:“穷人是值得信任的。”

从尤努斯博士的故事中,我们看到,推动一个社会企业家前进的不仅仅是某种新方法、新技术的吸引力,甚至也不是为了解决某个群体的问题——他们要的不是让某个群体活下去,而是要让这个群体更自主、更有尊严地生存,要让限制这个群体的外在不公力量瓦解。这使得他们最终必然会面对并挑战社会不公平现象,并转化为持久的行动力。

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一点,中国就不会出现一个真正的社会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