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垂死之家(一)
文/吴小凡
来加尔各答,是因为一张偶然的特价机票。
也是买完机票有天走在路上时,突然想起来三年前读过的那本书《迟到的间隔年》。作者在印度的特蕾莎修女之家做过义工,修女之家在哪里?马上上网搜了一下,发现正好就在加尔各答,我落地印度的第一站,顿觉幸运,当年读这本书时,就对垂死之家很感兴趣,希望有机会能亲身经历一番,没想到突然梦想成真。
周日凌晨的飞机抵达加尔各答,我犹记得那晚空气中潮湿的味道,就像关于这座城市的回忆,在我脑海中一直挥散不去。周一去注册才知道,这里并不像很多国人传统印象中那样只有垂死之家这一个机构,特蕾莎修女之家的总部加尔各答总有七个中心可以做义工,涵盖残障人士,智障儿童,有心理问题的女性,身体不能自理的老人,垂死的病人等等。
有那么多的中心可以选择,思考了一下,我还是决定坚持初心,去垂死之家工作。因为这次旅行出发之前,我重看了龙应台的《目送》,看到她写她老年痴呆的母亲,已经记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我觉得何其凄苦,也变得对生死很有困惑。我不禁在想,当一个生命从“无”走到“灭”的时候,它的意义是什么?人们怎么去接受自己的苍老?
所以去垂死之家,一方面是带着私心,在20出头的年纪想要来感受死亡,从而做到之后可以平静地接受它;另一方面也是有“救世主”的情结在作祟,生活中那么多面孔,我要选择最痛苦的去触碰,世间最残酷的东西就让我来扛好了。之后想起,觉得自己的后种思想真是自大到不可一世。
后来,我把我在印度的全部时间都给了加尔各答,我没有去向往了很久的圣城瓦拉纳西,也没有去看婴儿一般圣洁的泰姬陵,因为我觉得在垂死之家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我也总是想起那天在清迈的农场,德国人Kilian帮我看手相,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Your desire is strong but short”,这句话后来像咒语一样,总在我脑海中想起。它让我学会坚持,学会去专注做好一件事。
我在加尔各答时自己还生着大病,身体也被廉价旅店的臭虫咬得体无完肤,每天还不得不用冷水洗澡。虽然在这里时身心都受到极大折磨,我还是决定留下来,努力地去服务病人。也正是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我开始把自己的痛苦放在很轻的位置上,在付出的时候得到解脱和自我救赎。
记得在义工聚集的Hotel Maria,有人在天台上写“在加尔各答学会爱”,我在加尔各答的十七天,也学会了“To love and serve”。
(一)原来我没那么坚强
第一天去上工,跟着其他义工一起从修女之家出发,很新鲜地搭着巴士来到Kalighat,垂死之家的所在地,还带着几丝兴奋。可一走进垂死之家,虽然之前有一些心里准备,不得不说,我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
40多个女病人被分成两边,如瘫痪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个个眼神空洞,表情哀怨而痛苦,有的人还时不时发出怪笑或者怪叫,有一个重症病人更是瘦骨嶙峋,全身被插满了管子输液,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整个垂死之家笼罩在一层浓的化不开的哀苦的气氛中,令刚走进来的人喘不过气。
还没从这样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法国姑娘Diane递给我一瓶护肤乳,对我说:“你看她们谁需要,就帮她们擦点吧”,我连忙说好,讨好般的问旁边的女病人需不需要擦护肤乳。大概那时的我急需一种被需要的感觉来定一定魂。
女病人点头默许,我就战战兢兢地开始帮她擦大腿上的皮肤,她看起来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皮肤却枯的像一口干涸的井,又皱的像一张报纸,上面还有很多黑斑,病魔已经吞噬了她的身体。这擦护肤乳的工作看似简单,却也需要经过极大的心理挑战,我握住她的脚,忍住自己内心的厌恶和胆怯,学着其他义工的样子,一点一点的擦过她的每个脚趾,虽然那指甲中布满污垢,脚又龟裂的可怕,那一道道裂痕,像刀割一样也一刀一刀割在我的心里。我是第一次帮别人做这种护理工作,又完全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不知道会不会传染,所以做得胆战心惊。
在垂死之家,大部分女病人去上厕所必须靠义工搀扶着,因为她们腿脚不便,或者根本大小便不能自理,这也是在这里,男女义工都分开做,各自服务男女病人的原因。同一天,我扶一个女病人去厕所,她双腿都萎缩了,必须把全部力量压到我身上,靠我来走路。走到厕所,她根本连蹲都没法蹲下去,撩开衣服就突然直接尿了出来,我站在旁边一下子不知所措,不知道要干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观察到一个老年人的身体,我看到她全身皱巴巴的,乳房垂头丧气地下垂着,全是人到日暮之后的颓势,看得我触目惊心。过了一会我才反应过来,我该给她递水了。印度人上厕所是不用手纸的,他们用水和左手。我舀了一罐又一罐的水给她,殷勤又无力,直到她清理完毕放下衣服,我们离开厕所。那回去的每一步我的腿都像灌了铅一样走得极其沉重,就像我的心。这些大小便都不能自理,被迫要让别人看到自己下体的女病人,活着已经没有了尊严,这让我感到无比难受。
许是敏感的天性所致,我对那一日目之所及的痛苦感知极深,那天下工回家我整个人都非常的抑郁,痛苦也带走了我的笑容。以至于第二天早晨,我六点钟起床,对着镜子,一遍遍地问质问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我还曾退缩的想要不然今天就不去上工了吧。
那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我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也没那么伟大,我脆弱得不堪一击。
(二)慢慢适应
第二天最后我还是坚持去上工了,本来计划做一周,可这一做就做到了我8月7号离开加尔各答,整整半个多月。
最初的一周我还是没法从那种阴霾中走出来,病人空洞的眼神,痛苦的呻吟成了每晚缠绕我的噩梦,周遭的苦难太多我没法闭上双眼,只能把自己也一并折磨,饱受煎熬,好像这样就是与他们在一起共受难,让我的灵魂也平息一些。
垂死之家的女病人大概有40多个,她们被分成两边,一边是重症病人,她们情况比较严重,完全没法动弹,终日坐在板凳上,吃喝拉撒都需要照顾;另一边的病人情况较好,可以自己走动,但大部分的人还是只会窝坐在地板上,表情空洞而麻木,每日被动地等待着洗澡,吃药,吃饭,睡觉,她们似乎在缓慢地等待着死亡。
义工的工作其实也分好几种,最简单的就是洗衣服,到天台晾衣服,洗盘子,剪病人用的纱布等,这些一般都由短期义工来负责,因为容易上手,没什么技术含量。而长期义工做的工作会更直接的服务病人,因为时间久了会了解到某些病人的特点,才能够有重点的更好地照顾她们,修女们也会把更多的责任交给这些长期义工。
直面病人的工作,是更能够让人体会到衰老和病痛带来的很残酷的一面的,而短期义工因为只和衣服,盘子,纱布打交道,体会则没有那么深。
来垂死之家的第一周时,我觉得自己很无用,帮不了病人,只能做些简单的洗衣服,洗盘子之类的工作,自己的体验要更多些。一周后,我才渐渐有得心应手的感觉,不会再一窝蜂地和其他义工抢一样的工作做,而是去找到别人遗漏的点,这样我也有了几个重点照顾的病人。
每天我陪她们上厕所,走完那条对她们来说很漫长的走道,把她们带到马桶上,给她们冲水;帮她们喂饭,学着她们的样子用右手把土豆,咖喱和米饭拌在一起,然后用手把饭喂到她们嘴里去;看到我照顾的第一个病人病情恶化,肚子肿大,连路都走不稳了,痛苦得说不出话,也咽不下饭;看到另一个终日抑郁的半瞎的病人,突然好似回光返照般情绪变得特别好,哼起悠扬的曲子来,还笨拙地跳起舞,我的心也好痛,和她们一样煎熬,有时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静静地陪着病人在床前坐一会儿,听不懂她们哀怨的喃喃自语,只是一直微笑着看着她们,默默无声陪伴。
(三)学着面对不幸 ****
垂死之家的病人大部分是被家人遗弃在火车站,被修女之家火车救济站的义工救助来到垂死之家的。因为印度教中相信因果报应,所以他们的家人相信这些病人得重病是因为前世作孽,再加上家里可能已经没有条件住院,做临终的护理,就将他们遗弃在人流密集的火车站,便撒手不管了。
因为被家人遗弃产生阴影,又每天和另外一群垂死的病人住在一起、还要受饱受病症的折磨,更多低落、抑郁的情绪在这晦暗的垂死之家滋生,蔓延。所以大多病人都性情怪癖,窝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对来来往往的义工颐气指使,也不知道感激。
可是有一个女病人,她每天都盘腿坐在凳子上,腿晃来晃去的,像个淘气的孩童。还喜欢握着我们的手对我们笑,当我们帮助了她,她会微笑着亲吻我们的手感谢我们,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都觉得很乐观很积极。但是有一天,我突然看到她被垂死之家的印度女工就像扔东西一样扔到床上,她侧躺着,修女帮她换纱布,我这才看到她屁股上有一个大洞,看上去恐怖至极。而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她每天都只能盘腿坐着,因为她只有一只腿,另一只的下肢已经被截肢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我悲怆地想这个每天笑着,把积极带给我的女病人,自己背地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啊。正在这时,非常戏剧化的是,其他的义工提醒我tea break了,每天10点左右按惯例,义工们可以上二楼吃点饼干,香蕉,喝点甜茶,休息一下。
我一个人慢慢走上楼,抬头看到义工们围坐在桌子旁说笑着,外面天晴了,阳光倾洒进房间,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那一刻,我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这么明显的反差让我有种错觉,好像刚才发生的事都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个世界,与现在此刻毫不相关,虽然它们之间,只隔了一个楼层的距离。但楼下的病人们已永远无法沐浴在阳光下,如此这般谈天说笑。
那一刻我觉得世界是很不公平的,超现实,也超残酷。 为什么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人和人的差距那么大?我为这不公感到无比煎熬熬。
可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是的,世界上有很多不公平,不正义,也有太多不幸。但是看到这些之后,我们不应该因此就把所以痛苦都承担在身上,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整日没有笑容,痛苦的人。就像特蕾莎修女说的要喜乐(joyful),她说”如果一个去贫民窟工作的修女,脸色沉重,只会带给那里的人更多沮丧。“ 这道理,放在垂死之家也是一样。
与其面对灾难和痛苦时愁容满面,我们更应该做的是珍惜自己的幸福,用自己的喜乐感染别人。特蕾莎修女说 “要给人体贴的爱和关心,你所散发出的关怀和喜乐会带给人极大的希望。” 从那之后,我在服务病人的时候更爱笑了,我知道我带给她们的不应该是怜悯,不是更多的悲痛,而是积极,是乐观,是希望。
在加尔各答的这十七天,我学着在大爱的美好和病症的痛苦中寻找平衡,也领悟到许多人生的真谛。病人需要我,我也同样需要她们,她们让我学会付出,学会奉献,学会去爱,give love until get hurt.
作者简介:吴小凡,从18岁开始独立背包旅行,曾在拉美留学一年,去过16个国家。提倡负责任的旅行,去的每个国家都会尽量寻找义工机会,以寻求不一样的人生体验。她在云南梅里雪山的青旅当过前台,在越南的孤儿院教过英语,在泰北的农场干过农活,在印度特蕾莎修女之家服务过病人,在斯里兰卡的寺庙做过冥想。联系作者:微信公共账号wuxiaofan426
编辑:杨帆
- 原文作者:CA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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