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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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小唯是一年前,在康复中心负一层昏暗的活动室里,初次来这里做志愿者的我坐在拼图地垫上,打量着周围跑来跑去的孩子,回过头,看见他坐在秋千上,打量着傻坐着的我。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就很拽地撇开了视线。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只是当时我身后刚好有什么他感兴趣的东西而已,因为在之后的日子里,要想让他跟我保持这么久的眼神对视,我得在脸上放一整包上好佳洋葱圈。
比起他的名字,更多的时候我们叫他少爷。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一张(据说)堪称幼年期都敏俊的脸,另一方面他的各种行为很容易投射出一个目中无人脾气又拽的纨绔子弟形象。

比如明明那么矮(六岁)看人时总要仰望,但眼神中却总能带上几分睥睨感——当然大多数时候他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比如虽然是个吃货但却有着极端苛刻的食物美学,你能尝出各种品牌的海苔之间的差别吗,他能,买错了牌子人家是不会享用的;再比如,如果带他上课的是哪个不幸的过于善良的新手志愿者,那就等着当人肉椅子吧——舒服地半躺在你身上还不算,还要拉你一只手过来放他高贵的脚……

少爷不太会说话,好吧,基本不会说话。之前从嘴巴发出来的声音应该就只有尖叫声和磨牙声,但只靠这两种声音人家就可以方便地表达许多意思了,比如声音比较大音调高的叫声表示“我现在很兴奋”;声音很大音调较低尖叫表示“我现在心情极差,你想来点抓痕吗”;嘤嘤声当然就是“我心情低落快哭了”——但其实很少真的哭出来,磨牙声的话……“我现在很焦虑”,或者“我现在很闲”……

好消息是,今年寒假一个月不见,回来之后少爷突然能说出许多个单字了,要知道之前他是连一个音都不会发的,虽然口型做得出来但似乎就是懒得用他的嗓子,所以说现在也算升级到“不太会说话”的级别了吧。

虽然少爷金口难开,也听不太懂我的话,但我在旁边一般都是叽叽歪歪说个不停,吐槽他最爽不过了因为不用担心会被回嘴,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所以为了让少爷早日开口说话我这头猪得多跑一下,最好是有一天他忍不了了开口来一句:“烦死了给爷闭嘴!”

培训中心有一门课叫做感觉统合,简称感统,简单来说是训练大脑和身体协调的“体育课”,我不能理解的是这门课居然还可以出现在少爷的课表里——他的运动神经已经太过发达了。都说自闭症儿童常常都有些天才技能,他的天才之处搞不好就是运动能力。

只要没人牵着他的移动方式几乎都是跑的,在空旷的地方可以一圈一圈地跑又拍又跳根本停不下来,看那活泼劲一点自闭症的自觉都没有,蹦床据说可以一刻不停地跳半个小时,下楼梯一不注意就开始滑步舞(这一点在摔了一次之后有所收敛),有自己独特的打秋千技巧,不知情的人会担心他随时会掉下来,走万象组合常常都只用脚尖,不然可能会觉得难度太低很无聊……

所有这些都还好,真正让人头痛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累的样子……

少爷不怎么爱笑,多数时候是一脸酷酷的样子。不过我还是总结出了几条让他笑的有效方法。

方法一,简单粗暴,挠他痒痒——别说不人道,我觉得他还是蛮享受的,虽然他从来没在被挠之后要求再挠一次。

方法二,高空坠落——呃,简单来说是一系列跟重力离心力有关的刺激娱乐项目,比如说举高高,屡试不爽,但要谨记不要在电扇挂得很低的地方玩,我做过一个不是很愉快的梦……再比如从高处跳进你怀里,或者拉着他双手凌空转圈,不过我一般都尽量避免需要旋转的玩法,因为这家伙先天对晕眩免疫,几轮下来我趴在地上快吐了他还兴奋地咯咯笑着拉着我要再来一次。

方法三,泡泡——少爷对泡泡的喜爱简直痴狂,看见漂浮在空中的泡泡开心得疯掉一样,用手去摸、去接还不算,偶尔还会把嘴凑上去……虽然喜欢泡泡但吹泡泡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出于想快点看到泡泡出来的急切心理每次都用力过猛一个都吹不出来,所以既然我扮演过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等诸多娱乐设施再扮演泡泡机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少爷的生日在农历十一月份,去年在中心开的生日会才过去没有多久。他很喜欢蛋糕,但并不是喜欢吃蛋糕,应该只是觉得蛋糕很漂亮而已,所以把花花绿绿的奶油涂到他脸上他应该觉得很开心吧——是的我纯粹是为我的行为找个理由——但要知道少爷是有洁癖的,平时被不熟悉的人亲了都会很嫌弃地擦擦脸上不存在的口水,更不用说被抹了一脸粘粘的奶油,但毕竟是少爷,他淡定而优雅地用手指刮起脸上的奶油,小手一翻,抹在自己衣服上!我不禁爆笑起来——这家伙的洁癖仅限于脸部!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伸手把手上剩下的奶油全抹在了我身上——我那天穿的可是一件全新的全黑的卫衣!全新!全黑!周围的家长老师已经笑成一团,他受到鼓励一般把更多的奶油抹了过来,战火迅速蔓延到我的脸部眼镜甚至头发……事后那件衣服我洗了两遍,仍带有淡淡的奶香……

觉得小唯同学是个又冷又萌的小天使了?呵,其实在去康复中心的志愿者心目中,少爷绝对是最难带的没有之一。焦躁的时候会敲自己的脑袋,下手极重;很多时候上课都赖着不动,完全不打算配合;会突然拍起手叫起来,不分场合;情绪起伏不定,不小心就会掉进坏情绪当中……最头疼的是他非常擅长使用自己的指甲,我手上常常是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曾经因为这些而懊恼,而挫败,觉得自己做不好,或者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也改变不了,现在想想不过是因为自己太天真,以为自己能做的太多,明明自己什么都不懂,就已经自命不凡。

 

我想,对每一个熟悉小唯的人来说,或者对每一个自闭症孩子身边的人来说,能伤害我们的已经不是他的任何行为,因为他的一切都已经太过熟悉,他的一切都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他就是这样的他,而我们爱他,便已足以接纳他的一切。能伤害我们的,反而是周围不相关的陌生人。

唯一一次感到难以忍受的经历,是去年年底,假日的晚上,人流如织的万达广场,我暂时一个人带着小唯,他闹情绪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我试着拉他,他只是尖叫着又踢又抓,然后又躺回地上,路过的行人开始放慢脚步,纷纷侧目,窃窃私语,我忘记了当时他们在说什么,但我一定是听到了,因为当时怒火混着无助在一直往上窜。我就这样站着,看着他,他躺着,看着我,在走走停停的人群中,我们就这样对峙了好久,最后我再次俯下身,无视他尖利的小爪子,试着抱他起来,这时他爸爸买完东西出来了……

电影《After Thomas(我和托马斯)》的开头有几乎一摸一样的场景。我只遇到过这一次,而他们的爸爸妈妈遇到过多少次?

无知者无耻。

参与这种冷暴力的每一个人绝不是有意而为,而仅仅是因为不知情。残忍常常源于无知, 因为不知道被利刃割伤的痛,才能若无其事的说出尖利的话。笨拙的善意和恶意一样伤人,只有知晓,只有了解,善意才能恰当地传达。

关于自闭症,我们需要知道的不多,不必去熟知宣传版面上大段的相关知识,我们仅仅只要知道有这样一群人存在,他们和每个人一样有自己的生活,只是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不尽相同不是吗。

当有人做了你觉得不可理喻的事时,试着耐心,试着理解;如果仍然不能理解,那试着尊重,试着包容。日常生活中,对待每个平常人,相信都是同样的道理。世界并不总是我们所认为的样子,所以不要惊扰别人简单的幸福。

如今,关于自闭症的宣传也已经越来越多,但我想做的是让大家更多地看到他们日常的一面,不是举着公益或志愿者旗帜喊着口号,也不是把他们放在幕布后面用优美而凄伤的字句来描绘,一旦沾上了柴米油盐,上帝也要走下神坛,这样的他们也一天一天过着平凡而平静的生活,我们真的想做些什么的话,也只能从一天一天的平凡中开始。

有人会问,那我们每个人能改变什么呢?

是的,我们改变的很少很少,能改变的,或许仅仅就是你坐在麦当劳跟朋友开心地聊着天突然有个孩子一把夺过你手中的可乐自顾喝了起来你的第一反应不再是火冒三丈脸上露出嫌弃而是微笑和理解,能改变的或许只是孩子家长接下来不是直接气急败坏地给孩子一巴掌而是辅助他跟你道歉——技术上说,你只是帮他完成了一次实地的社会融合教学,并不多,但对孩子和家人来说,却足够重要。

对小唯我了解的还太少太少,但至少可以确定他不是星星的孩子——因为从没见过哪天他仰望着夜空脸上流露出深沉的乡愁;也不是落入凡间的天使——因为我想通常意义上的天使应该不会拉住你在他便便之后给他擦屁股。

他就是小唯,我们的小少爷,不需要其他任何的比喻和修饰。他会赖在地上打滚,也会在阳光里追着泡泡开心地奔跑;他会气急败坏抓你打你,也会抱歉地小心翼翼吹你的伤口;他会拽着你的衣服尖声地叫,也会捧着你的脸对着你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

愿繁星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