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卓彦

编者按:

2009年,张卓彦来到了非洲肯尼亚,这个黑非洲的大门。非洲之旅,对她的人生路带来了什么,跟她之后到哈佛,到毕业重回非洲,又有什么关联?今天,很多学子渴望着进入哈佛肯尼迪学院这样的顶尖公共政策学院,可是他们真的想明白为什么了吗?

 

“所以我决定努力触打键盘,认真敲我的ps, policy memo和online application,去我想去的地方,学我想学的知识。然后有一天,通过实践而明白,土地、风和阳光,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多少能量。” —— 张卓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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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冬天不相关的事2009-07-21 13:32

非洲带给我太多的情绪。然而现在,我还远没有接触到它最深刻的一面。

实习和居住的地方都是内罗毕环境最为惬意的富人区。周围的人来自世界各地,纵使有些长年居住于此,在我看来也只是过客,至多是这个区域的居民。

据说,离办公室20分钟的车程,便是肯尼亚最大的贫民窟之一。缺水,无电,食物缺乏,疾病肆虐,犯罪不止……生命很廉价,死亡很平常,梦想很简单,幸福很渺茫。

虽然日常生活和在丹麦时相比有太大落差,同时潜意识里不可避免的想家;但时时感恩,提醒着自己何其幸运。

周末去距内罗毕较近的国家公园。最美丽的念想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黄褐色的草地点缀着几株绿树,视角的尽头是暗蓝的远山。天空晴朗而无云,从各个方向吹来的风很均匀的混合着自己的呼吸。周围各式野生动物,我赏我的风景,它们有它们的节奏,互不相干。

其实,人和大多数动物都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饮水、觅食、筑巢、奔跑、咆哮、群落和阶级……只是我们的生存逻辑更为复杂,那个货币流通的世界一层层包装起我们的原始需求。欲望在光亮处成了追求,在阴暗面腐烂为人类的罪恶,谁规定谁必须是善男信女?

然而生活,可以只是一件简单的事吧—不过是在生存之上加了那么少许感情和思索。

回内罗毕,高速公路旁的美丽景致其实是一种残酷:

歪歪斜斜的矮房,浓密而杂乱的树木,明艳阳光下满是扬尘的道路,杂乱的玉米地和随意布局的茶园,喧闹无序的水果蔬菜集市;衣着鲜艳的当地人叫卖、耕作、晒太阳,偶尔有穿着民族服装的妇女头顶着物品踏着道边的杂草前行……车窗外的世界匀速驶过,车厢内是肯尼亚民族风情的音乐,我舒适地坐在汽车中,仿佛身临一场独特的电影。

而后,汽车稳稳停在住处门口。电影结束,回到自己的世界—安全,静谧,衣食无忧。这种相比而言的优越处境让我有淡淡的不安与愧疚。

又想,多年前的中国,贫穷和落后也是长在土地里的现实。

但愿时间可以给世间所有的苦难一次机会。

日历上的半夏,依旧慢步调的生活,不便利的网络连接给了我更多胡思乱想的空间。

于是我常常想,这里的特别,原因之一是无处不宣扬着矛盾的存在:人与自然的矛盾,富足和贫困的矛盾,生存与灭亡的矛盾,表象和现实的矛盾……

朱熹的格物致知,王守仁的知行合一,既是对世界的观察,也是对矛盾的答案。

我不是圣贤,也只想做个朴素的俗人,理不清时轻轻圈个圆,全当是自己的解释。

另:7月是肯尼亚的冬天。这个横跨赤道的国度和想象中大不相同。

 

旅程收尾,生活继续.2009-09-28 15:27

前几天在蒙巴萨度假,沿海的古城是非洲另一面的人文风景。

路边商贩愉快地大声喊着“Jumbo”,围着穆斯林头巾的居民倚着精美雕花的门向我礼貌地点头,穿着当地图案连衣裙的小女孩嬉笑着奔跑,建筑风格迥异新旧不齐却不显得突兀,沿岸的杜鹃花橙白红开得绚烂,带着丝丝咸味的暖风和着街上散着的淡淡薰香……
像地图上所有吸引过我的地方一样,这也有着一种流动的气质,与生命息息相关。

然而,世界每一处角落都覆盖着厚实的土壤,即时我感受到的文化再丰富再精彩,那也只是停留在表面的层次吧。静静注视,无声等候,也不过是带走了像照片那么薄的印象。

脚步在地图上行走再远,也不能确保心灵的地图能绘出同样美妙的轨迹。

这大半年似乎是步履不停地在地图上拉长着路线,习惯了不断的邂逅、告别和不告而别。

古街小巷店里健谈的老板,邀请我跳舞的餐厅招待,曾载过我回家去旅店或是景点的司机,甚至是海边开怀地向我炫耀大收获的渔夫。

我不断演习着交谈,不同的话题,同样的情绪:say hi, say bye, thank you and smile.

那些没什么分量的小事就像一粒一粒的飘沙,总有一天慕然回首时,它们已聚成一座沙堡。

瑰丽或是平庸,也只有我能看到。

那天去内贡山的路上遇见一个平凡的技工,他亮着眼睛对我说了一番话。比如贫穷和富裕,比如知识改变命运,比如生命的意义。相比一路上迎着风打趣说笑的黑人GG,他的笑容要清澈很多。在他身后,黄褐色土地的尽头是连绵山峦的一层层暗蓝色的剪影,又似乎没有尽头。
我有些感动。

这是一片缺少雨水和植被的广袤区域,土壤贫瘠,但也竖着一些太阳能和风能设备。

到底,风和阳光可以带来多少能量?

在我是个过客的日子里,我读不懂那些城镇乡村的底蕴,也未曾足够了解生长在那些土地上的人。

但我尊敬每一捧土壤所凝缩的时间,以及每一句微笑寒暄里的无声的赠予。

 

它需要的是雨不是泪2009-11-16 22:02:27

人是自作动情的动物:对于生活过的地方,总觉得会有一些特别的联系。这是我几个月前在豆瓣上“想读”这本书的原因。
下午在图书馆,穿过一层层书架,眼神掠过一个个不同字体的标题,然后定住:雨啊,请你到非洲来。7月-9月是肯尼亚的旱季。而这对于当时的我的生活,着实没有太大影响。住在富人区,每周2/3以上时间保持供电,对于当地一般人已是奢侈;工作的地方发布了几个水紧张的公告,3个月也只断过不到5次水;若定要再细想,就是由于缺水,Nakumart的芒果从69先令/kg涨到了169先令kg。可这本书,绝对不是为了让我纵情回忆如out of africa场景中演绎的野性而浪漫的非洲。它逼迫我抽出自己某一段刻意回避的情绪:失落,惶恐,不安……

我对熟悉的人说,7月我一直在迷失—-关于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小部分的私人感怀。

我在实习时整理一些官方调查研究的数据以做成daily facts,常常会遇见“环境难民”、“死亡率”、“受灾人数”、“疟疾”、“营养不良”、“饮用水安全”这样的字眼。我手指滑过键盘几秒,那些以好几个零为结尾的数字便在屏幕上闪现,可每一个数字都是无数条生命—–他们有名字,他们有亲人,他们存在过。

更大的冲击是,他们中有些人,就生活在内罗毕的另一端。当我坐车去国家公园旅游时,就会经过他们生活的一片片用铁皮或塑料片搭起的贫民窟。当我在办公区喝150先令一杯的拿铁,他们却无法得到支持身体需求的饮用水。

我不知道每天晨会上讨论的对于Mau Forest的种族争端、资源破坏的调查和报道,到底能为多少人重新争取到基本收入和被剥夺的生境;我不知道对于Lake Victoria的污染调查和政策对话,到底何时才能恢复渔业、并为当地带来清洁的水。
我唯一不需要了解就能确定的是,就在和我同一个城市,每天都有人因为饥饿、疾病和冲突而死去。

我曾经写日记说,“高速公路旁的美丽风景是一种残酷”。在每次来回国家公园的路上,从劣质的高速公路驶向更为劣质的不能算“路”的路,窗外总有能看到赶羊或牛的孩子呆呆地看着汽车,有些会向我们咧嘴微笑招手;有些会追着汽车跑上一阵,瘦小的身影很容易便消失在车尾掀起的黄沙之中。

那时,我会觉得,储存在照相机里的草原风景和野生动物—–那些五光十色,那些变幻莫测—–全都黯然了;而孩子们茫然空洞的眼神却被无限扩大、弥漫,最后充斥为我脑海里的非洲印象。

唯一一次稍稍深入当地社区,是在Ngong Hill做口译。Ngong Hill的内侧是Caron Blison等欧洲富裕的殖民者曾经生活的地方,植被丛生; 而外侧却是一片荒芜。

那片土壤贫瘠的地方,有一座200多名学生的小学校。我们的到来一下成为学生们的关注点。一开始,我总会习惯性的迎接他们略带羞涩的眼光,笑着说Hi;可渐渐,我对他们的眼神而不知所措。他们是希望我能带来些什么的吧?可我能够带来什么呢?
他们中大多人每天要走很远的路来学校。可外面的世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到底离他们有多远?

闲谈的时候,有朋友说,非洲的贫困与落后也是无法避免的事。这和当地混乱的政治、历史文化、不恰当的国际援助、以及非洲人的懒惰都有关,也不是在不远的将来能解决的问题。他长篇大论分析的字字在理,我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喝passion juice,然后整个人淹没在咖啡馆跳跃而略带慵懒的非洲音乐里。

苦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能有效实施的方法。

其实,如果时间来度量,苦难离每个人也都不远。

即便不提上周让我不忍卒读的《定西孤儿院记事》,五岁的时候,我的烦恼是每天要6点起床练琴;同样的年纪,爸爸的烦恼是怎样才能吃饱饭。

上天从来是不公平的。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是不公平的。

我们只能希望,明天可以活下来,而且比今天过得好一点。

关于钻石里凝结的血泪,关于战争的肆虐和病痛的折磨,关于人性的扭曲和生命最初级的满足……
这一次的阅读没让我流一滴眼泪,有些难得。

但就像世间不缺少苦难一样,也不缺少即刻蒸发的眼泪,语过便失声的叹息,一晃便消散了的同情,一涌便退去了的感慨。

“如果我是雨,我要去没有水的地方。”
可我不是。
“你有两只手,一只手用来帮助自己,另一只手用来帮助他人。”
而我的手,还不能触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和那么深沉的伤痛。

所以我决定努力触打键盘,认真敲我的ps, policy memo和online application,去我想去的地方,学我想学的知识。然后有一天,通过实践而明白,土地、风和阳光,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多少能量。
不需要任何“意义”的指引,我只想做些事。

注:原文来自于内容合作伙伴<中南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