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湘莹

 

本科毕业以后,我直接申请出国去耶鲁读一个环境科学的硕士,但是我发现其实在国外很多人读硕士之前都会先工作,然后想改方向了或者想充电了再回来学校读书,于是我们成了最年轻的。相比之下,我深刻感受到我缺乏生活和实践经验,觉得真的需要“接接地气”。由于以前一心想学术从来没有实习过,直到今年才打定主意不读博士了,于是也开始找一些实习工作。我自己心里是很想在毕业以后在NGO工作,所以这个暑假就找到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来做实习。我的工作是为一个已经快要结束的一个农村能源项目编写报告,于是我得到机会可以出差到实地接触到山水内部的年轻人,同时由于关注这个圈子,正好接触到一些其他的年轻人在社区实践的例子,所以在这篇文章里感慨一下。

 

我最近有了个毛病,见人就问:“你每天都干些啥呀?”这表现了一个不了解社会的无知学生对于社会生活的极度好奇,但是这是我认为最能体现行业本质的一个问题。由于暑假回国各种同学聚会,可以和毕业一年的同学们交流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样本不多,有同学在房地产公司工作,可能是整理和管理数据,整天与Excel打交道——就是俗称表妹的,不过据说确实能够通过数据看到行业本质吧;也有是做战略研究的,比如做个模型,做做ppt,给老板已下的决定做注解——“老板果然英明!”至于读研究生的嘛,有和我们本科一样状态,不需要太花功夫上课但是找实习压力很大的,也有苦逼的博士跟着导师做研究,跟编程死磕到泪流满面。

 

我想要讲一讲的,不是那些还在念书或者已经工作了的孩子,而是一些想要一个不一样的“gap year”(间隔年)的年轻人。不同于国外青年常见的环游世界,这些孩子选择了另一个方向,低头看看黄土,大步走进农村(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这些天接触到听闻到一些乡村社区驻点一年的年轻人的故事。一个参与了聚贤社的青年发展项目,一个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青年研修生,还有一个来自友成基金会的小鹰项目。

 

这三个项目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针对青年人的乡村社区驻点项目,为期一年。参与此项目的,一般都是在校大学生休学或者是毕业以后的学生,也有工作了几年再参加的,但是都不超过27岁。项目的目的嘛,都是锻炼青年人的基层、社区工作经验,“接接地气”。不同点在于,聚贤社主要强调参与式社区实践,山水强调科学研究观测性质,而友成的内容偏重扶贫,有具体的世行发展项目。

茶子坝

李子坝的茶学士

聚贤社青年发展项目注重农村实践。官方介绍是这样的:“此计划旨在为有志从事农村发展工作的年轻人提供学习的平台,创造深入了解国情、培养社会责任感、实现个人理想的实 践机会,在农村发展实践中探索有效的发展途径和国际发展理论的本土化,进而能够培养出一批中国本土的农村发展青年骨干,以推动农村社区和谐可持续发展。”

 

2012年5月23日那个礼拜,我去甘肃文县李子坝村的低碳乡村项目点参观学习,是我实习要总结的项目,恰好也是聚贤社青年发展项目的一个参加者所在的驻点。这是一个青岛大学人口资源与环境经济学的二年级研究生胡日东,聚贤社青年发展项目的志愿者。他请假一年在李子坝村驻点。

 

李子坝在甘肃和四川交界上,处在深山老林当中,是个沿沟而建的小村庄,常常两个村小组之间要隔好长一段山路。只有一条水泥路,还是今年才修好的。李子坝以茶闻名,山谷之间是茶坝子和清溪淅沥,山腰上是茶田和云雾缭绕。

 

低碳乡村项目的宏伟标题是要在农村生活的各个方面减碳,但是主要做起来的工作就是通过补贴鼓励村民们按装省柴高效的节柴灶,既减少了村民们砍柴或者买柴的成本,又减少了毁林和碳排放。胡日东同学就协调这个项目,同时自己也准备他毕业的课题——社会资本在低碳乡村建设中的作用。

 

胡日东是山西人,看起来蛮有自己的想法。他说自己原来特别抵触考研,也很不满现状,整天只是打游戏什么的,直到看到一本名叫《庚款留学百年》的书,被里面各种留学后见识广阔开拓局面的人(好像就是杨振宁之类的人)震撼到,决心好好考研,而且上研以后各种搜寻能够增长自己见识与锻炼能力的项目,并且擅自做主非要请假来农村锻炼一年。我倒是觉得挺好,他毕业啥的都不耽误,还能在山水之间修身养性一年。

 

我问这一年中他每天都干嘛?他挠挠头,想想,觉得其实也没啥,除了项目上需要调研和走村到户,他并没有日常的职责,主要就是要跟村民混熟。每天做的事情是走一个小时去村里的小学代课教英语。我问他有什么体会,他说,其实来之前想的特别简单,觉得能做的事情很多,但是实际上困难是很难预料的,而且最大的难处在于人。本来项目有很多野心,又想做有机茶叶,要做村民合作社(因为需要一定规模),但是因为难以协调起大家合作筹钱,就搁置了。

 

我们住在村长家里,我当着村长夫人的面问起项目的事儿时,日东就三缄其口。私下里他跟我说:“你别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些事,不好!”我一惊,怎么了?他叹气说,合作社这个事情没有搞起来,也跟村民之间的关系有关,村上几个大户生意不错,不想冒巨大的风险和大家一起扩大规模,普通村民吧,又没有实力只能干着急。村长自己也很为难,这事后来也不了了之。我了解的大意就是这样,具体微妙的人情关系,我体会不出来,日东自己耳濡目染了一年也未必能了解。

 

日东又举了个例子,说学生们中午老吃那些质量很差的零食,他觉得不好,所以想办法解决。项目上有一点小额资金是让志愿者来决定支出的,他就买了一个微波炉给孩子们用。谁知才用了一天,就被学校的老师束之高阁,说是孩子们自己用太危险,他们来管理,但是又没有积极地鼓励使用,所以日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做的事情收效甚少。我觉得很惊讶,不断地说“那不能办食堂吗?”“那不能买个什么免费午餐那样的吗?”日东说,那些他们早就想到了。他悠悠地给我解释遇到的困难,其实很多事情想的很好,操作起来麻烦琐碎,最后常常流于形式直到销声匿迹了。

 

我走前最后一晚上,正好大家在一起喝酒,日东喝的很醉了,才跟大家说起一年有多心酸,比如他自己的生活要麻烦村长和学校老师照顾,有时遇到冷落,自己也不想麻烦到别人。席间请客的叔叔也很动情,他说,要是早知道你们这么困难,他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想一想,如果只身一人想要融入一个已经很稳固封闭的小社会之中,而且还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观察参与甚至想要改变别人的生活,还不知道要克服多少脸皮薄、多少心思重呢。我感觉日东很不错的一点是他很积极地打入这个社会网络,学着口音,学着摘茶,辨认所有名字,可能最初的伟大理想并没有实现,但是小小成就却在村民们敬重的一声“胡老师”中实现了。

 

藏区草原上的青年科学家

第二位是曾经是我师兄、现在是我师弟的高煜芳同学。他本来是北京大学2006级的学生,但他大二休学一年去了一家NGO,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ildlife Conservation Society , WCS),去了藏区,东北(老虎),长江中下游(扬子鳄)和广东(野生动物非法贸易)。进而到藏区保护野生动物了,毕业以后又去藏区年保玉则当了一年的青年研修生,今年申请到耶鲁大学森林与环境学院的硕士项目,9月就正式成为了我的直系师弟。

 

“山水青年研修生项目”比较偏学术,主要偏重于科学研究与自然保护。2010年开始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与北京大学设立了“青年研修生志愿者实践计划”。参与计划的研修生,将在三江源地区,参与为期一年的在地实践。他们接受集中的专业培训、专家一对一制定并提交研究报告、驻点开展实践研究、与其他社区保护项目点交流学习等多样化的培养形式。研修生由藏族与非藏族青年人共同组成团队,从物种保护、生态管理、文化保育、气候变化等议题和当地社区机构一起开展科学研究,了解第一手情况,发表研究成果。帮助整理当地传统知识和文化,也向外界展示一个真实的三江源。

 

高煜芳在北京大学学习生物专业,但是在主流是研究实验室里的分子基因蛋白质的北大生物科学学院,属于非常非主流的一类,每年可能就那么几苗人会来研究生态学,动物、植物,具体地去做生态保护的就更少了。高煜芳就是对于藏区特别有兴趣。

 

年保玉则是青海省的一个地区,年保玉则本身是一座神山的名字。这个地区主要是草原,风景优美,基本全是藏民,因为宗教信仰的缘故,生态保护做的蛮不错。我问他在年保玉则每天都干些什么事,旁边人打趣说“放空!”他不好意思地笑说,好像也没有花特别多时间在他最想做的科研上面——他想做草原的野生动物生态与人畜冲突这些东西——却花了很多时间在帮助当地藏民做项目报告。年保玉则有一个环境保护协会,非常活跃,一会儿申一个项目,比如植物图鉴,湖泊图鉴,雪豹保护什么的。但是懂汉文的人其实不多,会写的更少了,所以写申请和写报告的重担就落在了高煜芳身上了。

 

“那其他时间呢?”我追问。高煜芳说,他每天自己做饭,用牛粪作燃料其实非常慢,可能做饭就要花好久。有时候自己还会去放牛——牦牛,这个时候才能得到一点清净。有时候他会自己住在野外住在帐篷里,洗澡什么的在河里就直接解决了。“我感觉能力其实没有大的提高,因为我还是在做自己本来就会的事情。但是心态确实有提高,本来也是想做很多事情,但是发现能做的其实很少,时间过去的却是飞快,但是心可以变得平静很多,能够接受了。”

 

跟他深入交谈才了解到,当时本来他应该跟我同一届出国的,但是可能因为去藏区卫生条件不好,身体不大好,大四主要在治病,就多待了一年。这个事情让我震动很大,我觉得他父母肯定心疼死了!怎么还会让他去藏区呢。“我从小独立惯了,他们管不了我。”高煜芳倒觉得没什么。我心里想,“这父母挺想得开的……”

 

关于以后,高煜芳还想以后继续读博士继续在这方面做研究。那他估计以后就是又一个走山涉水的“乔治·夏勒”、“珍妮·古道尔”了。

 

你上过哈佛你下过乡吗?

“小鹰计划”由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简称友成基金会)发起,致力于培养具公益视角的跨界领袖型人才。项目通过为期一年的基层实践、参与式教学与陪伴成长,从意识、知识到能力等三方面培养新一代青年的公益精神、社会责任感、领导力和基层经验,激发他们“向人民学习、为人民服务,立足基层,放眼世界”的热情与理想。

 

友成基金会的“小鹰计划”去年我就听说了很多次,当时汤敏教授还在北京大学做讲座,“你上过哈佛有什么了不起,你下过乡吗?”这个计划,是要本着学习当年下乡知青一代到广阔农村去锻炼去实践去学习的精神,也本着友成基金会要创立关于公益人才培养的“友成大学”的目的,培养一批年轻人作为“小鹰”去各地乡村驻点。

 

这个项目中,我没有直接认识的人,但是在一次有趣的谈话中听说了一些。说是他们在村里做的主要事情,是世界银行的修路项目,要小鹰们作为协调人来协助。世界银行的项目,很麻烦的一点是一定要民主参与——必须要村民们协商着确定修路方案。这下麻烦就大了,这路线怎么确定呢?用谁的地呢?每户出多少工呢?怎么补偿呢?这些事儿如果不是政府村长拍脑袋决定,让每个人都发表意见就复杂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就犯嘀咕“不错啊是很民主啊!可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个外人,一个没有实权没有资格的学生,连大学生村官都算不上,你怎么当这个刺儿头呀。”

 

在角色没有界定清楚的情况下,和当地扶贫办合作的“小鹰”们,很容易就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了,不是项目推进困难,就是挂在旁边无事可做。当然,很多人做的还是不错的,已经有确定好方案签完合同开始施工的了。当这个协调人的过程应该非常有挑战性,做下来也很有成就感,这个协调人协调的是口味挑剔的世行项目官员,效率不一的当地政府,和众口难调的广大村民,这需要的领导力应该比大学社团、各种大赛、各种面试里的牛多了。

 

听说一个小鹰感慨道,最大的感悟是,农村的节奏是和城市截然不同的。在城市里我们习惯了快节奏,高效率,目标明确的生活习惯,但是农村里面,一切都要慢下来,找到它独有的节奏。乡村特有的人情脉络,千百年已经形成自洽的社会体系,可能会与外来的“民主参与”、“治理结构”水土不服,也可能在慢慢地改变和进化着。你可能得等,不能着急。可能需要更多耐心,可能需要更多踏实,可能需要沉下心扎下去。

 

听了这么多的故事,我自己也觉得很受裨益。一个人最应该了解的是他自己的乡土,他的根,这样才能站稳了放眼别处。了解的方式是在乡音中,在唠家常中,在送一点自家打的果子自己做的腌肉中,在一杯杯的敬酒中。在社区中做一点点事,最难的不是山山水水,最难的是人,在跑断了腿的走家窜户中,在一点一点琐碎的劳动和帮忙中,可能是无尽的。

 

“跑基层”、“扎社区”其实是我们最不想去做的事情,又没有高薪,又条件艰苦,又人生地不熟,又技术含量不高。可能一年的体验每个人还负担得起,时间再长点应该没人了吧。这还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其实对当地和对自己的价值意义我也不好说,但应该会真的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