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君达

 

背景简介——泰国的国际义工项目以其管理规范、覆盖广泛、机会众多而著名。出发之前在网上找到了一个位于清莱附近叫做阿卡山的度假村,他们为在村里教授外语的志愿者提供免费住处。相较于其他项目,这里不需要具备专业的信息或医疗服务等技术,也不用缴纳额外的费用,是个值得考虑的选项。马上着手发邮件申请,但或许是由于山里的条件有限,直至我已抵达北方重镇清迈方才收到他们表示欢迎的回复,而且并未提到约定具体的抵达时间及接送等必要事宜。如果以此等速率再等待他们的下一次回复,着实不可想象。因此,我在清迈时面临着一个或者放弃、或者另想办法的两难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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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道路
曾几何时,让我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的“出发”,在岁月的流逝中也渐渐枯竭了它对欲望的挑逗。虽然还在打着“生活在别处”这样看似深奥的旗号自欺欺人地继续着越来越远的旅行,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在一个地方落下脚之后,再一次启程,把自己重新投入一个未知的世界中,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并非是对每一个地方都博爱有加近乎滥情,只是因为日益严重的惰性使然。

 

——行走越久,对于旅行意义的把握就越加模糊。而惰性,则永恒存在于我们的本性之中,无关思想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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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茶园

 

或许就是天生的劳碌命,抑或是对成功的渴求对未来的焦虑使然:我几乎完全无法享受旅途中的安逸。每当懒筋抻开,准备舒展身体好好放松一下的时候,一种原罪般的愧疚感便像闹钟一样准时准点侵袭而来,让我感到芒刺在背,时刻在肢体幸福和精神幸福的错位中挣扎着。如果让我阐述旅行的意义,它便是一个能够兼顾此对立二者的契合点,让我能在这种撕裂般的精神痛感中摸索出一条中间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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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清迈的火车

 

意义,是世上最虚幻但也最有分量的东西。旅行的意义,或为逃避、或为追求、甚或就是无聊地从一个无聊的地方跑去另一个地方继续无聊。

 

曾经,跟所有人一样,旅行是我的一个美丽梦想,梦想着走遍千山万水,梦想着看尽世事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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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清迈城

 

能有一个不算太短暂又伸手能及的梦想并为之去追求是幸福的。或许我比别人幸运,旅行所需的足够资本和自由我从一开始就绰绰有余。而当梦想实现得过于轻易,它便会开始风化成形而下的生活,渐渐萎缩了它作为一种精神享受的崇高地位,转而变得世俗而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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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路上奔跑的孩子

 

阳光下的清迈,安闲、恬淡,让人很快就无可救药地慵懒起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住几天,玩乐一番,便已无憾,何苦再去为难自己?

 

然而,功未成名未就生活不紧张工作不忙碌梦想尚未实现甚至连旅费都还需要部分的资助,贴着这样的标签不远万里跑来这里宅居空调房,东施效颦一样跟在别人的脚步后面假模假式地歌颂着生活、挥洒着人生,实在是让我陷入空虚的迷幻难以自拔。我并不是反对生活的效率主义者,但享受生活是否也有必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有什么样的条件就享受什么样的生活。待秋高气爽之日,带着喜欢的姑娘去筒子河边看看大气的故宫角楼,去钓鱼台外踩踩金黄的银杏叶,去景山顶上望望宏伟的北京城;或者等到三九寒天,约上三五好友去围炉涮肉,吃完再去钟鼓楼国子监溜溜胡同消消食——它们,都早已能满足我们在大北京小生活里的那些点滴幸福。既然如此,又何苦消费着那么长时间的飞行跑到这么一个远在四海之外、根本就不甚了解不甚熟悉的地方来假装小资?

 

不断重复着相同的生活轨迹和节奏,不一定会积累出足以促成飞跃的量变,但它在日积月累中,肯定会把你变成一头拉磨的驴,围着磨盘奔走万里,却从未见过一眼磨坊外的世界。

 

心有多广,世界就有多大。

 

我曾对自己说——你的世界很大,大到那一座曾经为四方城墙包裹着的北京城已经有些容不下你略带轻狂的生命!我知道,你对这故乡之城的爱和眷恋早已深入骨髓,但身边过分安逸与烂熟的环境却在一点点地抹杀着你的创造力、闭塞着你的眼界、磨灭着你的激情,就像一个醇厚醉人的蜜罐子,如果你在吮食香甜的过程中不慎迷失了自我,沉浸于其中,那么你本无限量的青春终将会溺死其中。如果人生缺席了那场本该精彩的青春盛宴,你会不会在老去后为当年因过分理智而做出的并不算理性的决定而流露出一丝懊悔?

 

所以,趁着年轻多多走出去是完全正确的,没必要因为它表面上看似离经叛道就避而远之。但是,年轻的远行不该局限于游山玩水休闲享乐,而是要尽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观察世界,审视自我,体验社会,以求自我提升。虽然毕业于中文系,但我至今仍未能找到一个能够精确概述这种活动的中文名词。“旅行”也好,“游学”也好,都带着偏向一方的局限,无法担当,甚至用“修行”这样看似玄妙的词都比它们更贴切更富张力。

 

而有些界限并不像语言的局限那样分明而难以跨越,比如那个听起来浪漫无比却永远停留在未知世界里的远方。

 

远方很远,因为它在你目力可及的范围之外,不临其境,永远无法知晓它的整体面貌。远方也挺近,只要你足够坚定足够勇敢,大踏步地跨出因熟稔而划定的自我舒适区去奔赴未知,那么远方其实也就在那里,不远,不近。一路走来,皆是远方,然而最美的那片,永远在你的前方不远处,仿佛触手可及,吸引着你不断前行,却永远看得见、摸不着。

 

追求,但不必执迷。疲惫的时候,适时回头看看已经走过的路,你会发现,其实那一连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就是你成长的印记。每一次迈出前行的脚步,都是一次进步,一个提升。从方法论的角度上看,我们或许还未找到通往成功的理想方法,但只要能不断突破自我的屏障,向着前方不断挺进,定能越来越趋近最美的人生。

 

那是一个晴朗而热烈的上午,我正在客栈的花园里独坐品茶,猛然间就如同一道电流划过全身上下正在慢慢舒展开的懒筋,思绪突然变得清亮——走吧,去做那件更为值得的事。虽然还没拍照没进庙,但我已经用一天的时间骑着车将这个古城内外的几乎每条街道走遍,足矣。

 

坐在舒适而又平稳的空调巴士上,我抓紧享受着到达前的最后一刻安宁。待到下车,就将投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这种时空的频繁转变终究还是让人带有一些躁动的忐忑。

 

阿卡山在哪里?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地方,问路显然是没有希望的。幸好我之前特意记了一下阿卡山网站上留下的电话号码。虽然见识已经不算很少了,但我在给陌生人打电话时却还是经常感到紧张,何况这次还要用我并不熟练的英语去交谈。对着已经按好了的号码的手机犹豫了数分钟,终于狠下决心,将“通话”键毅然决然地点击下去。

 

做出抉择,只是完成一件事情的第一步。面对一个从未经历过的陌生情势,处理好应付好,则更是一个成功之人应有的基本素质。

 

天气时晴时雨,晴时阳光毒辣,雨时猛似瓢泼。顶着这阴阳脸一样的天,我蹲坐在越野皮卡的车斗里,与一对外国男女相面而坐。从两人之间的默契程度上看,他们很像一对夫妻或者情侣,但通过聊天才发现,其实哪个都不是。

 

Julian是个面貌很有版型的男人。他的高鼻梁、瘦长脸、蓝眼睛,加上浓厚得令人过耳不忘的英式英语,都颇为脸谱化地呈现着他的英国人身份;而他草木稀疏的头顶、富有磁性的声音,还有一些在棱角处恰到好处地存在着的细微皱纹,则让这个老男人浑身透露着一丝成熟的风味和魅力。相较之下,来自加拿大的Ryan,微胖的身段、长着雀斑的脸蛋、随意穿着毫无修饰的吊带衫,还有不时露出的一点小小腼腆,都让她看起来更像个邻家大妹子。虽不乏亲切,但不易让人对她保留深刻的印象,只能充当一个记忆长河中的匆匆过客的角色。

 

他们的故事听起来还颇具一点传奇色彩。Julian是一个卡车司机,曾有过一段并不如意的婚姻。离婚后他卖掉了在英国的房产,独自跑到北极圈内的加拿大北方荒原去开车。他给我看了他在那里拍摄的照片,虽然隔着小小的屏幕有如隔靴搔痒,但那极夜的永恒暗黑和极光的极致绚烂还是在拼命挣脱着光电数码之极限的束缚,努力为观者呈现着一个无限的至美境界。就在这样一个浪漫泛滥成灾的地方,卡车司机偶然结识了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女生,Ryan。关于两个人相识与相熟的过程,Julian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好似稀松平常,但其中肯定还有故事,或许浪漫,或许香艳。当然,这些已远远超出了值得关注的范围,故此处省略若干字。后来,Julian去了新西兰,两人又相约在地球另一端的那个国家再次见面,并一路同行,经澳大利亚到达亚洲大陆的南端新加坡。从新加坡开始,他们决定做一次特别的旅行,不再乘坐任何航空器,用两年的时间贴着地球表面穿越整个大陆,直抵伦敦。听来有些熟悉,仔细想想,原来就是反着把当年托尼惠勒夫妇的环球之旅重走了一遍——此后,惠勒夫妇创办出了如今的背包客“圣经”,“Lonely Planet”系列旅行指南。

 

“在中国,你们这些经历拿出三分之一来就足够写出一本畅销书了。然后再笔耕不辍地努努力,当个既潇洒又不愁生活的旅行作家还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屌丝之梦。”我不无羡慕地打趣道。

 

“可惜我们不会中文。在西方有这种经历的人不少,所以也并不稀奇。”

 

“我们的年轻人都活得太累了。一辆车、一套房、一个老婆一个小孩,就足以让你一辈子为生活所奴役。而每个人又都有超脱于生活之外的更高层次的追求和向往,所以那些有条件出去旅行,实现着一般人可想不可及的梦想的人,自然会很有市场。然而光环之下,很多旅行者那种不稳定的生活和不明朗的前途却总会被人归入‘失败者’的行列。中国的社会环境还并不算十分宽容,如果你的思维和生活方式与多数普通人不相符合,你便是‘异类’,通常会面临着被小众羡慕、被大众鄙弃的境地。我们需要对个性的更加宽容和对自我意识的更多鼓励。”

 

“其实,在西方也是一样的。无人诟病只是因为无人关心,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很善意地支持你。”

 

他们两个并不孤独,至少,还能有个相互的慰藉和支持。他们是幸运的。

 

Julian说,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因为他的生活,完全是自己的选择,没有被任何人强加于什么——自己选定了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要后悔,哪怕这条路走起来艰辛坎坷——这是幸福人生必须具备的一种美德。

 

抉择需要勇气。为什么我们通常难于迈出这一步?我想并不全是因为现实。现实,永远只是没有下定真正的决心去做一件事时所依赖的万能借口。当然,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有舍才有得。如果去追求那些你想要的,很可能就需要放弃另一些你需要的。孰轻孰重,需要自我的价值衡量。为什么我们总是难于做出判断?为什么我们经常在犹豫不决中蹉跎了自己、流失了青春?或许因为我们过于贪心了。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两头抓住都不放手,心有旁骛地踩着两条开往不同目的地的船,在愈加的自我分裂中走向平庸,最后哪个都没有把握住,空留一声叹息。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我问Julian,走得多了,会不会有一些腻味?

 

“当然不!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是一种新的经历和见识,永不厌倦。”

 

“最好的风景,总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