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无意义

文/Antonio Zhu

“真正的旅行不应由实利主义动机构成。”

Paul Fussell,The Norton Book of Travel

听到这句话时我正漂浮在大西洋中心上。窗外是平静如蓝丝绸的海，教室里上着《旅行写作》课，Bruce教授微笑着。这句话像一束光，无数次出现在我脑海里。

什么是真正的旅行？

我曾带着这个问题上路，用一年的时间去旅行。去云南，去波兰，去欧洲，环球游学，周游列国。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与不同的人交谈慰藉，观察记录每一种生活方式，反思自己的生活。我以为我算得上是真正的旅行者了。直到有一天，看到Thomas B. Kohnstamm的书。他说，我尝试了很多次，想回到现世生活。去找份工作，买个房子，开个储蓄账户，在一些稳定的事情上投资时间、情感与金钱。但是这条路总是把我向后拉。旅行作者永远在移动。他们的感情是短暂且易逝的；友情，甚至还不如此；家，只在你被赐予住宿的地方。这是一条迷人且悲哀，兴奋又倔强的路。你走得越久，就越难回头。当有天你醒来意识到，这是你的命，已经无法回去。

我长时间看着这段话，强烈的共鸣引发我巨大的无力感。这么多年,我们总会在旅行中努力寻找价值与意义：努力出国，这样可以看更多的风景；努力融入当地文化，这样可以学到更多，有不一样的体验；努力交际，这样能了解别人的生活。旅行成了工具。不同的是，这样一群旅行作者，他们把旅行当全部的生活，永远活在路上。

旅行是他们的宿命。

海上的日子很长。很多时候会坐在七层甲板上，捧着本旅行作家的书就这样度过一个下午。看那些值得尊敬的旅行作家，用他们的全部生命写出的伟大作品：Colm Toíbín笔下的巴塞罗那性感且有趣，他从高迪建筑讲到城市的兴衰，字里行间渗透着对这个城市浓烈的爱；Philip Graham写里斯本，无论是地震教堂还是法多，都会贯穿着一种复杂的包含的悲伤、后悔、渴望的情感“Saudade”；Mark Twain写他的欧洲之行，他说他开始理解生活是为了什么；还有一位忘了名字的旅行作家和一张印满他脚印的世界地图，从欧洲到非洲，通过中东到印度。从这些印记中就可以强烈感受到这一路的艰辛与不易。时光变迁，他们已不在，而我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上。路上的岁月冷暖自知，这些旅行作家给予了我巨大的精神力量。

旅行最好的状态是不确定。

旅行的精彩，就在于它的未知。对旅行持有开放性，而不是某种特定目的，你就会惊喜于一路上无数可能。就像如果不是在摩洛哥卡萨布兰卡的偶遇，就不会结识音乐家老人，不会有之后他邀请我们一起去他在马拉喀什的家和一场精彩的冒险。在马拉克什的夜晚，老人骑着摩托车载我们飞驶于阿拉伯古城最深处，那是小时在梦里出现过的神秘的古城，是游客无法抵达的地方。整个古城外围是红色城墙，偌大的古城里巷道密集，房屋众多。当摩托车与那些阿拉伯人擦身的时候，我看得到他们脸上惊悚的表情。这是一个惊魂之夜。

想想已经是极为精彩的一年了：去柏林看墻，布達佩斯看多瑙河；在巴哈马和司机聊当地经济；巴塞罗那看高迪的梦；在威尼斯撑一支船漫游，不知今夕是何夕；在罗马体验厚重到窒息的历史感；佛罗伦萨看文艺复兴；身处那不勒斯的庞贝古城，感叹文明的兴衰与短暂；在杜布罗夫尼克的古城里，思考战争；在伊斯坦布尔的金门大桥看人们支竿钓鱼；在卡萨布兰卡的哈桑二世清真寺看伊斯兰教民虔诚祷告；在马拉喀什的夜市，看阿拉伯老人讲一千零一夜；里斯本的酒吧里上演着无止境的法多；在雅典听诸神的传说；在圣托里尼，面对爱琴海，看极致的美；在纽约和波士顿，看艺术展；登上欧洲最早的摩天轮俯瞰整个维也纳，脚下就是整个城市，维也纳是音符堆砌的一场幻觉；清早的布拉格下着小雨，在古城的一家麦当劳喝咖啡，布拉格是一个童话，一个捷克人建在山上的梦。这些国家在我的生命中存在的形式不是数字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机遇和气息。那些地方其实并不属于我们，而是我们已经属于了它们。

爱上一座城，是因为那里的人。

无论是克拉科夫快乐的街头艺术家、还是罗马迷路的韩国女孩、波士顿的餐馆老板、雅典的中国厨师，他们都有精彩不同的人生。路上的生活教会我最大的是欣赏每一种生活方式和信仰，永远不要觉得自己的生活比别人的有“意义和价值”。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活得让人尊敬。

旅行让我去相信，相信这个世界。相信最好的时光在路上,最好的答案在心里。相信本身即是力量。不眷恋过往，不奢想未来，不追求意义。与人事保持朴素的张力，生命自会给你答案。未来还会继续这样的生活，更少的时间在网上，更多的时间在路上。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了。

在香港已数月，除了上课，我会学咏春拳学帆船学各种以前都不会学的东西，常常去听一些没有观众的讲座，生命变得更加不同与舒服。发现当你沉浸在某种状态时，旅行与不旅行已经没有了区别。旅行与写作一样，都是一场自己与内心的沉重对话，而话题始终就只有那些。感谢很多人对《在波兰》系列的反馈，让我知道这场对话是有人愿意倾听的。

这些日子曾无数次梦到这一路的人与事。在希腊的圣托里尼岛上，和全岛的人一起等一场盛大的日落。所有人安静站立，老人目光温柔，情侣相互拥抱。人在此刻,已没有了存在的概念。

轻饶岁月里，自然才是最大的赢家。

当旅行失去意义，而你仍会旅行。那么恭喜你，你有了真正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