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泓翔

 

走近巴西亚马逊野生动物走私网络

——记一个无法被完成的故事

 

一个月前开始构思这篇名为“走进亚马逊野生动物走私网络”的调查故事，并开始在巴西亚马逊北部边境四面奔波进行调查，然而，很遗憾，至今天（2012年7月16日），这个故事要半途而废了。如果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便是记录下由“走进”变成“走近”的过程，记录下自己的失败，记录下丛林生灵们的叹息。当然如果可以，也期待更多的人可以对这个领域感兴趣，前往这个领域，并一点点地掘出这张黑网，为一个行业送终。——题记

 

“如果你还要继续往这个网络的深处走，请原谅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去了。我不想死。你要知道，这里阿马帕州的记者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敢碰这个事情。”2012年7月16日，一直在帮我进行葡语翻译并一唱一和进行暗访的当地朋友卡特林终于拒绝陪我继续进行调查了。

 

“我可以告诉你继续往深处进入这张走私网的方法，但是请你永远不要再来我们这个保护区。我们不认识你，我们不想要因为你而受到他们的报复。走到今天，建立这个保护区，我不容易啊。”保罗·阿莫林是阿马帕州RPPN-Reveron野生动物保护基地的私人拥有者，年轻时他曾经花一年去调查野生动物走私者并将证据提供给警方，而十四年来，他一直拿着大棒和枪与闯入保护基地的盗猎者肉搏。然而，即便是他，今日也无法支持笔者的进一步调查。从一名战斗者到一名守护者，他现在的这片保护基地和里面的动物庇护所，是他不能失去的宝物。

 

在巴西亚马逊北部边境，这张走私网从森林的捕猎开始，在桑塔纳、马蒂皮、马扎冈等小城镇进行初级中转和毒品交易，然后经由亚马逊河运甚至包机空运非法越境，到哥伦比亚等国家交换巨额毒品和枪支，或者到巴西北部最发达港口贝林搭乘飞机到达北美欧亚换取巨额财富再把财富换成毒品和枪支回到这里。一番巨网的辗转，造就了在里约购买高档房产的富翁，造就了地方称霸的毒枭，也造就了用廉价出售动物换取毒品的青年瘾君子，造就了依赖于动物捕猎赚钱而不愿意上学的孩子。当然，它还造就了一片逐渐消逝的雨林瑰宝。

 

小港桑塔纳

桑塔纳是阿马帕州首付马卡巴旁边的港口，与亚马逊河上游往来的船只往往经停于此。便利的交通加上偏僻的处所，逐渐让这个小镇成为了亚马逊北部动物走私的集散地之一。

 

不过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却有着阿马帕州最重要的野生动物保护基地RPPN-Reveron保护区。这是一片只有数百平方公里的雨林，但是他的主人保罗·阿莫林却是一位广为人知的环保主义者。身为儿科医生的他，十四年前来到这里建立了这片保护基地，专门收留由于野生动物走私和居民伤害而受伤的动物。过于靠近城市的这片森林在十四年前已经几乎不存在大型动物，然而由于保罗的努力，今天丛林里面有1000只以上的野生动物，这还不算上设施里正在接受治疗调养的100多只。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保护基地，盗猎者们也不放过。

 

“我每天晚上都是备着枪睡觉的，一听到响动就出去看。两天前的深夜我们才抓到两个进来盗猎的人。呵呵，其中一个人可伤惨了。”保罗抚摸着他的大棍子，坏坏地笑。

 

然而，这样的盗猎不断发生，保罗和数名工作人员也无法在每个深夜都能严加看守。因而，像乌龟产卵地的蛋被偷走，丛林里的小型野兽被捕猎的事情时有发生，就连保护区里本来有的一只水豚，也因为受伤过重而在一年前惨死。

 

“丛林大而近居民区，我们又人少，虽然我常常巡视，但是也看不过来啊。而且因为缺乏资金，我们连加高保护区的围栏都做不到。”工作人员马努埃总是为自己保护不住动物而懊恼。其实怎么能怪他呢，两米多、连尖刺都没有的护栏，如何挡得住盗猎者的贪婪？

 

“这些盗猎者来此盗猎，要么是拿去卖肉换钱，要么是卖个动物走私者换钱，他们常常都是急于要钱买毒品的年轻人。两天前那两个人里，其中一个才17岁。”保罗叹息。

 

在保罗看来，动物走私的无法遏止主要源自当地人尤其是年轻人对这条灰色产业链的依赖，而这种依赖又进一步杜绝了切断这条链条的可能性。

 

“之前一个动物走私者来这里对小孩子们说，你们去抓那些鸟来卖给我，一只我给你20巴西元，很快，整个城市里的小孩都在捕鸟出售。一个靠捕鸟能月收入两三千巴西元的孩子，根本就不愿意上学，他们乐于这样赚钱啊！而这些低价收购的动物，一经转手在马卡巴价格就能翻几倍，在里约就能翻几十倍，在美国就可以翻几百倍几千倍！富有的产业链头头赚得盆满钵满，而这些贫穷的人家则乐此不疲地榨取丛林。那些穷人里，很多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么做的后果，对于他们而言，这些动物太常见了。”保罗说。（注：桑塔纳下层居民的月收入只在七百巴西元左右。）

 

在保罗的保护基地里，笔者看见了大量从走私者手中缴获的动物：雪白的小猴子，巴西最昂贵的太阳鹦鹉，豹猫，巨蟒……大部分都是从婴儿时代就被带走的它们，从来没有学会在丛林里生存，因而已经无法放回丛林，只能在此处设施里度过余生。

 

那只雪白的小猴子，由于幼时的盗猎经历，变得性格狂暴，抓住什么都一顿狂咬；而另一只黑色的大猴子则极度黏人，总是从笼子里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游客的手指不肯放开。

 

暗访中间商

马努埃开车将我们送到了一户当地的主要动物中介人房子附近，让我们自行前往。“每次我知道谁在卖动物或者谁买了野生动物我都打电话告诉环境警察，所以他们很多人都恨我。因此我只能把你们带到附近。”

 

那是一户看上去非常普通的人家，如果不是马努埃告知，我们绝对看不出里面有动物交易。门口坐着一个笑呵呵的男人，我表明自己是中国游客、听闻这里可以买到猴子而来后，他引见了里面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妇女带着我们走进了里面的院子。

 

里面并不像笔者想象般满布着动物的囚笼，笔者只看见一只拴着的猴子和一只窗台上的金刚鹦鹉。

 

“这只猴子我们养了一年了，挺有感情的，只是发现附近有人给它喂有毒食品所以不得不卖掉以防止意外。马卡巴有个女人出价200巴西元了，你要的话我125巴西元让给你。”妇女说得很真诚，而笔者也看到，那只猴子对这名妇女非常亲近，不时地往她手臂上爬。

“这只猴子是你们自己抓的吗？”笔者作出好奇游客的样子打探来源。

“不是，是我朋友送给我的。”妇女答。

笔者表示自己带的钱不够买不了，并询问旁边鹦鹉的价钱。妇女说这只鹦鹉也是朋友给他们的，但是不卖，因为他们自己很喜欢。

 

“如果你们实在很想要，这样吧，90元卖给你们。”在笔者要离去时妇女说，不过笔者仍然婉拒并离开了。

之后马努埃又带笔者来到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是马努埃的邻居，他听说里面的人养了一只红色金刚鹦鹉。

叩门询问后，屋主很大方地将一只硕大的猩红金刚鹦鹉带出来给笔者看。

“我们养了它两年了，因为来之前就被剪了翅膀，所以不会飞。如果你们要，我们可以一千巴西元让给你们。”

当笔者表示想要买猴子时，屋主表示并不知道哪里可以买。

“这只鹦鹉是朋友给我的。”这位也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说。

线索至此断了，笔者的初步印象是这些人也并非专业的交易者，然而马努埃和保罗告诉笔者，我们到的第一户人家确确实实是交易者。

 

“注意到吗？他们的说辞总是如出一辙，也总是知道什么不该说。”卡特琳提醒笔者。

“像今天第一户人家吧，他们那总有很多不同的动物，并且如果你告诉他们你要什么，他们可以帮你买到。不过，要获得他们的信任不容易。这里的警察们也使用过一些暗访的手段来捉拿这种犯罪。”马努埃告诉笔者。

“如果你想要更深层进入这个交易网，这个女人是重要突破口。比方说，你可以通过不断地购买动物来获得信任。没有足够的信任，你是获得不了深层次信息的。当然，你要这么做得有资金支持，有坚持的毅力，还要有愿意帮你一起进行下去的当地搭档。”保罗说。

 

阿马帕州的天气酷热而潮湿，每天白天大街上都如同蒸笼鲜见行人，笔者数次与朋友在大中午于街头巷尾寻访，也中暑了多次。然而，要完成这个故事，那些烈日下的奔波才刚刚是开始：如果要接触到产业链最开端的初级动物盗猎者，必须要去到连公交车都无法来往的穷乡僻壤或者是亚马逊河中间的小岛，前往那些地方非常艰难，而那些地方治安也非常不乐观。除了探寻这张黑网的危险，艰难的自然条件和工作环境也是当地人不愿意付出更大努力的原因。

 

网如密林

在亚马逊地区，走私的野生动物或野生动物制品被查获是很经常的事情，新闻上屡见不鲜。然而，这样的新闻往往以“犯罪人员交纳罚金后被释放”结尾。

 

是的，巴西的法律规定了，进行此类野生动物走私的，如果是未成年人则无罪，就算有罪，只要交纳足够的罚金便可以就地释放。

 

“收入减去罚金，往往还是有利可图的。因而他们并不会收手。”保罗说。

 

那么为什么对这类常见犯罪如此轻罚呢？

 

保罗解释：“首先，政府人员往往与这一生意有所勾结。我知道一个阿马帕的环境官员，他是主管发放野生动物捕猎许可证的，而他自身也参与到这个交易，为盗猎者开后门；其次，这个走私网络的幕后往往是有钱有势的人，并且野生动物走私与毒品枪支交易是连在一起，是一个非常危险而势力庞大的集团；最后，这也和巴西总体的政治有关：我们巴西政府并不是特别在乎亚马逊地区。”

 

法律上并没有严格的处罚，司法机构本身存在诸多管理与效率问题，甚至，新闻媒体也对这一交易网络不敢深挖。

 

“你是外国记者，你可以回到你的国家。但是我们巴西人住在这里，家庭朋友都在这里，跑不掉啊！”笔者的当地朋友替当地记者说话。

 

确实，笔者搜索发现，目前为止揭露巴西亚马逊动物走私话题的多是外国记者，并且报道往往无法进入到这张交易网的深处。2001年，《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安东尼记录了他在亚马逊北部最发达城市贝林港口对动物走私者的见闻。

 

“在这个蒸笼般的港口，桶和罐子们被搬运着，里头装着非法动物制品诸如据说有医疗价值的龟油、蛙油、粉红海豚生殖液等，人们小声低语，交换着活体和隐蔽囚笼的信息。

 

艾迪瓦多，一个因为天气而惨淡经营的水果销售商和一个兼职的野生动物走私者向外国游客兜售受保护的鹦鹉和丛林雀以换取小额的金钱，随后他亮出了自己的王牌：一只比人的手掌还小的黑色绢毛猴婴儿。在国际黑市里它可以卖到4000美元，但是在这里，艾迪瓦多只要价35美元并答应教授如何将它成功经国际航班走私到其他国家。他还说，如果需要他可以提供更多的动物。”

 

这种交易在亚马逊地区几乎是全民参与的。在贝林，环境警察阿伯索劳称大约70%的贝林居民们至少有着一只猴子、金刚鹦鹉等非法宠物。“你能怎样？把整座城市都罚一遍？”

 

买家是全民，而捕猎者也几乎是全民，尤其是穷苦的普通人家，这大大增加了环境主义者行动时的无奈。伊莉娜迪，一名在马卡巴政府环境部门工作的资深研究者曾这么说过：“那些盗猎动物的人大多也是出于生计所迫，他们太穷了，不这么干来获得小钱，还能做什么来营生呢？去抢劫，偷窃？”

 

目前，非法动物走私已经成为世界上继毒品、枪支之后的第三大黑色国际贸易，每年交易额150亿美元，而巴西作为其中最大的动物产出国，提供着37%的野生动物。别忘了，这还是一个高度“浪费”的产业，每一只被成功销售到终端的动物背后，有着九只在捕猎和运输过程中死亡的动物。而那些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不死的，则面临着极其不人道的运输与折磨。

 

这张巨大的黑网不断地在这片亚马逊雨林蠕动着，网下，一艘艘运载着野生动物及制品的船只经由河道前往哥伦比亚交换毒品，一架架载着动物的私人飞机穿梭于缺乏监管而辽阔的亚马逊雨林上空，富有的交易头目们购买了越来越多的房产放纵于大都市，而贫穷的雨林人家们也捞到了轻松获得的蝇头之利而喜笑颜开。这仿佛是一片繁荣。